不过赵建业的坏心情没持续太久。

曹英拒绝他的第二天下午就载着曹尚红去市里的医院复查，结果曹尚红的主治医生跟她说，省人民医院来了个神经科的“大牛”，对脊椎压迫神经造成的瘫痪很有研究，不少病人经他的手都恢复了很多，还有人真的重新站了起来。

只可惜，一号难求。

赵建业以为曹英转天就得来求自己，没想到她硬扛了块一个礼拜才上门。

“想通了就好，到时候好好考，别给我，也别给咱们农场丢人，”他宽宏大量地把那只鼓鼓囊囊的信封还有那瓶只用了一点的雪花膏，一起推到曹英的面前，曹英低头看了看，却没伸手。

“怎么着，还想反悔啊？”赵建业难得笑眯眯的，他知道曹英今天踏进这个门就不可能反悔。

“不是，”曹英答得很快，她的舌尖在干燥起皮的唇间一闪而过，“只是这些……不够。”

“……你这丫头胆子可真大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跟我、跟方书记讨价还价！”

赵建业一拍桌子，大声呵道，曹英一点也没有被吓到，反而朝他笑了笑，赵建业顿时有种自己在耍猴戏的错觉。

“场长您别生气，我这也是没办法，”曹英到底还是顾忌着他的面子，假惺惺地哀求着，虽然演得相当心不在焉，“我爸这么瘫着也不是个事儿，不管省人民医院那个医生是不是真有本事，我这个当闺女的总得试试啊，您说呢？”

“就这个？”赵建业嘬了口烟乜斜地看着曹英。

“还有韩苏明，我听说他也想参加高考，你就别为难他了。”

赵建业是真没想到曹英居然还这么想着韩苏明，“他跟你说的？”

“不是，”曹英否定地很快，却没有再做多余的解释，赵建业又看了她一眼，“……我跟方书记商量商量，你先回家等着吧。”

等赵奕强知道的时候，整个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他的眉心皱出了川字纹，曹英要不是修车修得两手都是油污，一定伸手替他好好揉一揉。

“也没什么好商量的，”曹英从轮胎上跳了下来，拿了块破布擦了擦手，“要想去省中心医院给我爸看病，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哎呀，你别皱着个眉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正好我还能给自己攒点嫁妆，省得到时候你妈……”

曹英还没说完，就被赵奕强伸手揽进了怀里，她有点紧张地半举着两只手，唯恐弄脏了赵奕强身上的衣裳，结果就成了任他揉圆捏扁的“面团”，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抱了又抱，脸颊都紧贴着他的前胸，噗通噗通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干嘛呀，再让别人看见！”曹英耳朵红得都快要滴血了。

“谁爱看谁看，自家的媳妇儿抱一抱怎么了？我还亲呢！”

曹英只当他说着玩，没想到他真的亲了上来，亲了一下还不算，又抓着她的手腕，一边把手指插进她的指缝间，一边又开始亲第二下，这次他亲得慢条斯理，像是逡巡着自己领域的狼王，曹英呆愣愣地都不知道闭眼，赵奕强贴着她的嘴唇笑了起来，“傻丫头，闭眼啊。”

韩苏明没想过大学会是这样，虽然他设想过很多可能，并且发挥了他最大限度的想象力，却也没想到它居然是这样独立于日常的异世界、纯洁无垢的象牙塔，周围不再是昏暗粘稠、混沌古旧，还有谨小慎微，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明亮，充满了澎湃且向上的力量。

他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就被打破用来防备外界的“薄壳”，有些惶恐，更有些惊喜地张望着周围，蜷曲在身周的“枝桠”也跟着舒展开了，如饥似渴地感知着、学习着一切。

由于年纪小，对于工作了好几年甚至已经娶妻生子的同学而言，韩苏明根本还是个孩子，大家对他也是格外照顾。学习上他一马当先，别人拍马也难及，可别的事儿他就明显后知后觉了许多，年长的同学闲着没事儿便跟他讲国家大事、当今局势，至于人际交往、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常常提点。

才短短几个月，韩苏明就像是淋过春雨的青竹，一天一个样儿，就是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

“阿拉苏明撒么子都好，聪明，一点就能透，就是不爱理人，”睡在韩苏明上铺的宋卓探下半个身子冲着韩苏明说话，“侬这样可不行，就说上个礼拜五吧，方子雯在阿拉宿舍楼下边等了侬半个多钟头，侬见着了人，笑都不笑一下啊！”

韩苏明正靠在墙边看书，看着宋卓颇有些惊险的动作，好心提醒他，“你小心一点，别又摔下来了。”

“唔这么敏捷的身手，伐可能再摔下来，上次就是个意外，”宋卓说着利落地从上铺翻了下来，挤到了韩苏明的床上。他比韩苏明大两岁，来自上海静安区，写得一手的好字，画也画得不错，这样的艺术天赋却大半被他用在了“梳妆打扮”上，每天都用小木梳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按照他的说法，这样才有算腔调。

“唔记得侬跟伊可是一个地方考出来的啊！”

韩苏明看了宋卓一眼，明白无误地表达着“那又怎么样”的意思，本以为宋卓会知难而退，结果他看起来兴致更高了，韩苏明一个没防备，直接被他把正在看的高等数学从手里抽了出来。

“侬弗欢喜伊？”宋卓一激动冒出一句地道的上海话，韩苏明根本都没听懂，他赶忙重新说了一遍，“我是说，‘你不喜欢她’？”

韩苏明自然不会回答，只是摊手朝他要书，宋卓笑得贼兮兮的，顺手就把书塞到屁股底下一塞，坐了个结实，“侬告诉唔，唔就把书还给你，好勿好？”

“小宋，你不要老是欺负苏明，快点把书还给人家！”戴着瓶子底厚近视眼镜的吴立新从书里拔出脑袋来替韩苏明“打抱不平”，他来自山东烟台，今年正好30岁，老早就结婚了，家里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快四岁了，韩苏明见过照片，长得跟他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

“老吴，侬是勿看见苏明那个辰光的样子，哎呦，那个小姑娘都要哭了。”

“苏明不会无缘无故那样的，不过你说的那个方……什么雯到底是谁啊？”吴立新后知后觉地发问。

“方子雯！侬哪能勿晓得方子雯啊？就是阿拉专业最漂亮的那个，头发卷卷的，皮肤白白的。”

吴立新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俺真不知道是谁，俺觉得咱们专业的女同学都还挺好看的。”

“那当然了，跟侬老婆比，个个都漂亮，”宋卓说着就要转身，韩苏明拦了他一下，宋卓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把那本高等数学的封面给揉拦了，赶紧把书从屁股底下给救了出来。

“嘿嘿，俺知道俺老婆不好看，可不好看归不好看，她能干啊，这两年家里地里都是她一个人忙活，一天到晚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俺有这样的老婆，俺知足！”

宋卓冲着吴立新竖起了大拇指，“没错，知道疼老婆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对了老吴，侬跟侬老婆是哪能认识的？是自由恋爱，还是经人介绍的啊？”

吴立新推了推眼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那个，俺跟俺老婆是自由恋爱，她就住在俺家屋后头，一开始的时候她爹看不上俺，觉得俺没什么本事，也是，那时候俺家里穷……”

韩苏明翻开了书，在重新沉浸在数理统计之前，稍微走了下神。他在想方子雯当时真的又要哭了吗？结果他发现自己对此完全没有印象，其实就连那天方子雯穿的什么衣服他都不记得了。

宋卓却不一样，他一直对那天方子雯的装扮念念不忘。

方子雯那天是格外精心打扮过的，蓬松卷曲的头发散落在肩头，长长的刘海半遮着眉眼，身穿驼色长大衣，碎花衬衣在领口露出一抹，手掌宽的腰带束出细腰，脚下穿着一双纯白的皮鞋，袅袅婷婷在阔叶梧桐树下一站，从宿舍楼进进出出的男生，没有一个眼睛不直的。

宋卓本来是要跟韩苏明一块去食堂的，可一见着方子雯，立马就忘了饥肠辘辘的肚皮，一溜小碎步地跑了过去，半路还不忘伸手去抿两下自己的小油头。他早就想认识方子雯了，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从天而降，他当然不会错过！

“侬好啊方同学，唔是宋卓，也是精细化工专业的。”

“我知道你，”方子雯握住了宋卓的手，纤细冰凉的手指让宋卓颇有些心神荡漾。

她对宋卓说，“我老早就注意到了你的发型，很特别。”

宋卓顿时受宠若惊，不自觉地抬手又抿了抿自己的头发，正准备再说上两句，方子雯却突然开心地朝着他身后挥了挥手，然后脚步轻快地绕过他跑了过去。

“苏明，你终于下楼了，我在这儿真的等你好久啊！”她娇嗔的声音就跟裹着一层米纸的大白兔奶糖似的，宋卓听了一耳朵，都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酥了，可他回头才发现韩苏明看方子雯的眼神不比看一块石头更热。

“手绢已经我帮你洗好了，”方子雯从口袋里拿出手绢，递到韩苏明的面前，视线却怯怯地落在他的领口就不敢再往上挪了，“上次在读书馆的时候，我哭成那个样子，真的是太丢人了，苏明你不会介意吧？”

“还好，”韩苏明冷冷地回了两个字，接过手绢随手揣进裤兜，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宋卓没想到会是这样，方子雯更没想到，她半咬着下唇，看着韩苏明的背影，一脸我见犹怜的委屈，宋卓恨不得把韩苏明拖过来让他给方子雯道歉。

不过他也只能想想，他站在原地，尴尬地看着方子雯，又无奈地去看已经走远的韩苏明，“苏明肯定是饿了，伊早饭忘记切……忘记吃了，方同学要不要跟阿拉一起去食堂？”

“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儿，”方子雯强笑着跟他挥手再见，宋卓恋恋不舍地点了点头，等到方子雯走了才追上韩苏明。他看着韩苏明面无表情的侧脸，在旁边恨不得用铝饭盒打他的脑袋，“侬怎么跟块木头似的，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