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船坞出来，曹令如并未直接回泉州，反而任凭小舟随着风浪漂泊，忽忽悠悠的在海上荡。她自己躺在舟心，仰望着无垠天空，天海一色，在远处相接，汇合成一条线。曹令如经常在泉州的码头望着远方的那一条线，望着爹爹的海船进入那一线消失，或者从那一线出现。那一线之外，是曹令如所不知道的世界，是身为女子的她所不能见到的世界。爹爹对她的保护她知道，可她更想亲眼去见一见，跟随海船一起，在海上扬帆，经历风浪，见到五光十色的番邦，而不仅仅是从书上读到，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奈何，身为女子，她注定要与一些事情无缘，即便开明如爹爹曹海，也不会允许她跟着海船远航。

天边乌云起，渐渐侵过来。伴随着乌云的，还有另外一道阴影。阴影笼罩在曹令如的小舟之上，一艘海船显出半边的船舷。

这艘船虽然比曹令如的小舟大不少，在海船里也只能算是最小的，比曹氏船坞里最小的还要小上一半，不过三丈长，上头立着两面帆，甲板上除了两座低矮的隔间几乎光秃秃的。船身也显得极为破旧，靠近曹令如小舟这边的船舷上甚至还能看见一个豁口，像缺了牙的孩子在咧嘴笑。

“嘿，上面，有人吗？”怪腔怪调的汉话与船舷上的两个脑袋一起露出来，两颗毛刺头，两张纹面脸，还有两口大白牙，“哟，真的有人呀！主人，船上有人！”

海船上那两人最后喊出来的话是番邦语言，曹令如听不懂，不是她所会的任何一种。不过既然已经被看见了，曹令如索性大大方方的起来。她没有理睬海船上的咋咋呼呼，只垂着头，慢条斯理的一点点将自己的衣袖放下来，遮住小臂，束得紧紧的。裙摆随着海风飘拂，又是款款亭亭曹娘子。

“曹娘子。”

曹令如仰头，乌云遮过头顶的太阳，在头上刚刚出现的人的身上投下阴影。曹令如轻笑：“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我名巴利多。”巴利多点头，“久闻曹娘子大名。”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连风都变得缓慢了起来，海浪的声音都跟着减小，不再催促般急迫。

“有礼。”曹令如轻轻颔首，笑容不变，虽不会显得傲慢，却也有着清晰的疏离。

“曹娘子，眼见，要变天了，你这小舟，怕禁不住风雨，不如，来我们船上？”巴利多邀请，“我们，也要回泉州。”

如同应和巴利多的话，阴云更密，阳光已经彻底被藏起来，风也更响了，一道道大浪扑面而来，拍进曹令如的小舟，打湿了她的裙摆绣鞋。

曹令如巧笑倩兮：“如此，便多……”

“呵！哪儿来的番邦蛮子！你那船上怕腌臜得紧，如何能教曹娘子贵足踏上去？”远远的声音顺着海风传来，郎然傲然，带着狠厉。又一艘海船从另外的方向过来，船头立着一个蜜色的汉子，一身短打，赤着双足，睨着人时却有几分不着痕迹的贵气。这海船快得很，箭一般的，上一刻还远着，待汉子话音落下，已经到了曹令如小舟的另外一边，恰恰挡住愈加湍急的海浪。

曹令如轻轻眯眼，唇畔翘出一勾新月，却不言不语，等着看两边打擂。那眼见着就要过来的雨云，全没被她放在眼里。

巴利多皱眉，凝视着对面的海船。

那并非一般的海船，而是楼船，虽只有五六丈长，然而高高船楼的窗户间却隐隐可见箭矢寒光闪过，不难想象里头都是些全副武装的人。只这楼船过来的气势，就是要逼迫对方退避。不过除了蜜色汉子，并没有见到其他人出现在船上。

“曹娘子，我虽是番人，却是，嗯，好人。”巴利多虽然是在对曹令如说话，却是直视对面的蜜色汉子，“我是海商。可他们，会用楼船的，在你们大宋，不应该是军中吗？”

楼船本就是军船，自然只有军中会用。不过，若是装备得极好的海盗，也会有楼船。巴利多的话内中含义不言而喻。

蜜色汉子嗤笑，无视巴利多，直接跳到曹令如的小船上，似笑非笑的望着曹令如：“曹娘子，鄙人可有幸请曹娘子登船？”

曹令如抬头看看巴利多，直到此时，巴利多的视线仍只在蜜色汉子身上。曹令如略垂眸：“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抬手向蜜色汉子。

蜜色汉子挑眉，却没去拉曹令如的手，反而直接揽住曹令如腰身，带着人纵身而起，重新落回楼船之上。

曹令如蹙眉不满，挣开蜜色汉子的臂膀：“壮士，自重。”说罢行向船楼，推开门直走了进去，留下蜜色汉子一个在船上。

蜜色汉子饶有兴味的瞧着曹令如进了船楼，这才重新看向对面的巴利多：“我大宋的百姓，自有我宋人护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最好都收收！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巴利多脸色阴沉，如同此时的天色，黑云压城。然而他并没有多做什么，只默默抬手。船上的人了解他的意图，海船缓慢后退，渐渐驶离。当巴利多的海船退开之后，能看到稍远点的地方还有几艘高大海船，船上站着密密的人。尽管没有旗帜，在阴云急雨之下尽显狰狞之色。

蜜色汉子直到巴利多的海船退到射程之外，才离开船头。楼船的门乍开，几个人从里头冲出来，围住蜜色汉子。

“大头领！”书生般的人走在最后，脸上忧色最甚，哪怕是在海船上，他居然还穿着一身儒衫，“这些苏吉丹人居然来了这么多！我们的人不够啊！”

“那多叫点人过来？”黑炭一样的人抹了把扑在脸上的雨，“我马上回去寨子里叫人来！”

蜜色汉子摇头：“不用，就这样吧。快到泉州的时候放小船，我送曹娘子回去。”

“可是……”黑炭还想说，被书生踹了一脚，“咱们现在人少还可以藏住，人多了过来，等着官兵围剿呢？是要把咱们一锅端了是不是？”

黑炭不敢再大声，只能憋回去，小声嘀咕：“那些苏吉丹人怎么办？真要对上了，咱们现在人也不够，不是也等着一锅端么？”

蜜色汉子没理那几个，只回到船楼之内。

船楼中，曹令如泰然自若的坐在一楼的厅堂，只差一杯茶水，就如在酒楼品茗一般。半点看不出她可能登上的是艘海盗船。

“敢问，听闻曹氏船坞附近有海船出没，似海盗，不知，是壮士的人，还是那巴利多的人？”曹令如先发制人。

“是我的人怎样？是巴利多的人怎样？”蜜色汉子反问。

曹令如却颔首：“看来双方都有人。”

“曹娘子不怕？”蜜色汉子大马金刀坐在曹令如对面，逼视着她。

曹令如微微一笑：“上次壮士出手相助，令如尚未感谢。不想，今日又欠了壮士一个恩情。”

蜜色汉子摇头：“纵使我不来，曹娘子想必也有自己的主意。”

曹令如笑而不语。

蜜色汉子却冷笑：“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然而曹娘子怕是有些托大了。”

“愿闻其详。”

“那些苏吉丹人不是善茬。我的人在海上与他们交过几次手，损失不小。”

“在泉州附近？”

“不曾。”蜜色汉子摇头，“近大宋的领地，他们不敢。”

曹令如一脸的理所当然：“想来在大宋的领地附近，壮士的人也不敢。”

蜜色汉子的脸黑了，眼锋如刀，割向曹令如。

曹令如视若无睹：“尚未请问壮士尊姓大名。”停了一下，却又说，“或者，壮士不敢向令如透漏名字？那便随便说一个，左右不过是要一个方便的称呼而已。”

蜜色汉子冷笑，转身就走，不想继续对着曹令如。

一路无话，哪怕到了泉州附近，蜜色汉子护着曹令如登上带蓬的小船，乘着风雨忽忽悠悠的回到码头，两人也再没有过半句交谈。

直到曹令如登岸，蜜色汉子才忍不住又交代一句：“那些苏吉丹人，曹娘子还是别大意了。”

曹令如回身，蜜色汉子已经将小船驶远了，层层雨帘遮挡，渐渐不见踪影。

“哎哟，曹娘子！”码头上的小管事一眼瞧见曹令如，慌慌张张的撑着伞上前，“曹娘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这大风雨的，曹娘子怎么就出海去了！”

曹令如随着管事走进码头的房子里去，却见门口正有一张通缉告示，上头通缉的是一个独眼的海盗，一脸的胡子狰狞凶恶，眼似铜铃，眉如粗碳，整个一个赛张飞。曹令如却对这张通缉告示产生了兴趣：“这是？”

管事一脸的不以为然：“这不是说有个大海盗金全么？听说来了咱们泉州，到处通缉要抓人呢！说是什么黑风岛的海盗，穷凶极恶，官兵去剿了几次都铩羽而归呢！曹娘子，咱们泉州地界不怕，然而出了海，你可还是小心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