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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蓦然回首
如果说,有人曾做了一个长达一世之久的长梦,
梦醒时分却发现曾经深爱的人竟都还守在身边,执着而深情地等你醒来,
一切如故,旧人如厮,温暖如常。
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坊间有奇闻,曰:
嘉元二年初,武进侯姜敬之妾赵氏诞下一女,不日难产而亡。
赵氏生前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其女亦姿色不凡。
且此女天性聪颖过人,孩提则能言,伶牙俐齿,武进侯爱之甚切;童龀可赋诗,无师自通,闻者称奇;常入东宫伴读,深得圣眷,传闻废缠足、许再嫁等令,皆为此女所谏;乐善好施,常游于京中,济贫扶弱,深得民心……
嘉元十四年春,染疾,昏迷数日不醒,京都百姓自发为其祈福祷告。旬余,病愈。然性情大变,判若两人。
……
“喂,小木头,快出来打雪仗啊!”
一个雪球随声挟风而至,啪叽一下摔在太子粉琢玉刻的小脸上。
“小瑰,别闹!我正背书呢,你再打扰我,我可就要告诉父皇了!”
太子朱琛约莫七八岁,正是小孩子玩闹的年纪,他却整日闷在屋中勤学苦读。此时正一本正经地瞪着闯进屋里的女孩儿,瞥见她身后的一串儿泥脚印,小脸又拉下来了。
“哟哟哟,没出息的小孩,就会告状!还有,都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小瑰!听着跟小鬼一样。”
女孩儿的鼻尖冻得红扑扑的,冲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左手的雪球再次嗖一下拍在了太子的锦缎长袄上。
“喏,这下你衣服也湿了,总不能就这么着学吧。出来玩会儿呗,你今儿都在这儿憋一天了。”
“不行,我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作业是永远做不完的!这是永恒的真理!”
说着便上前扯住朱琛的袖子,作势要拽他出门。
朱琛听她又开始胡言乱语,被闹得眼角直跳。一把将手中的书啪地摔到案上,小手用力把袖子扯回,两手叉腰,气鼓鼓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可是之前你教我的。还有,念书虽然苦,可我是愿意的。”
“原因?说来听听。”
姜瑰也有样学样,双手叉腰,一副小大人似的打量着他。
“父皇说我将来是要像他一样当皇帝的,当皇帝就要为百姓做很多事,而不读书就会做傻事。”
“那你想当皇帝吗?”
“想!”
“可是当皇帝是要吃苦的,你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才能当上皇帝,当了皇帝后还要一直吃很多很多的苦。而且皇帝都是孤独的。如果要很累很累地一个人过完一辈子,死了以后还要被后人指指点点,你还想当皇帝吗?”
小男孩听完,很认真地歪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坚定点头道:
“想!
我一个人吃很多苦,就能让其他人都不用吃和我一样多的苦,就可以过上和我一样好的日子。
至于孤独……
不会的呀,不是还有你陪我玩么。”
男孩的声音清朗稚嫩,眼神坚定,澄澈的眼底似装下了这天下山河。
听着这天真懵懂却又掷地有声的话,姜瑰忽而笑了。她赞许地点点头,转身跑出门,片刻过后又急急回来,手里多了朵晶莹剔透的玫瑰花,木枝作托,花瓣片片分明,折射着水晶般绚烂的光。
“给,送你的,我亲手种的独一无二的花哦!我不闹你了,你可要好好加油,争取做个最好的皇帝,我陪着你。”
说着她欢快一笑,梨涡清浅,月牙状的眼睛弯弯,深褐色的眼瞳里是那个有着鸿鹄之志的少年。
“咦,假花耶,我才不要。化了会把书弄湿的。”
朱琛捻着那朵花,冲姜瑰的背影嫌弃地嘟囔着。
姜瑰不知道的是,那日她走后,小太子便一直拿着个木枝架起的雪玫瑰,做什么也不撒手。直到晚间玫瑰融化,向来乖巧的太子竟哇哇大哭,吵闹着要他的雪玫瑰,引得宫中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初春,庄严肃静的皇宫一如往常,后花园里却时不时传来阵阵嬉笑声。深宫中的人们早都习以为常,时不时会被微风携来的几句清脆童声挑dòu起微扬的嘴角。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啧啧,别说这诗写的是真好呀,看这小嫩草……”
“呀!我的草断了!讨厌,不跟你玩了!”
姜兰嚷嚷着打断了正拖着长调吟诗的古怪妹妹,气鼓鼓地扔下手中的断草,提起小裙子拍了拍土,头也不回地跑走了:“我自己和自己玩斗草去!”
一直站在一旁的朱琛笑着摇了摇头,走过来拍了拍还蹲在地上的少女:
“行了,起来吧,别在那儿自吹自擂你的诗了,也不看看人家听不听。姜大文豪,快来帮帮我吧,太傅这次的功课催得紧,我到现在还没什么头绪。”
“唉,你说我一做妹妹的,居然还得负责带姐姐,容易么我?”
“启蒙老师兼陪玩小妹,太了不起了!”
朱琛一脸好笑地扯着嘴角,夸张地拍了三下手。
少年此时大约十四岁,个头高挑,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已有君子模样。
刚满十岁的姜瑰就这么蹲在草地里,仰头看着这风华绝代的少年,忽然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满足……
从她最初得知由于系统故障自己提前了十八年穿越到这本书里时,她便一直隐忍压抑,处处小心。
从‘刚出生’时一整年都像个婴孩般只能适时地哭闹且时刻要当心着不发出任何字音,到后来被迫适应着古代封建社会的纲常伦理、宗法礼教,努力地试图去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去习惯一段崭新的人生。
好在系统将她传输到这个世界之后便一直没了音讯,她便不必再走原主可悲的剧情,自顾自活出了另一番别样的风采。
虽然知道自己只是个意外中的意外,很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但是随着在这个世界逐渐‘长大’,她不可避免地与周围的一切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对一代帝王的钦佩和理解、对父亲的感佩、对姐姐的疼爱,甚至于对那封建百姓的关心与共情,更有对面前的少年,一股不知不觉间潜滋暗长的怦然心动……
“姜瑰?”
少年看着面前愣怔的女孩,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啊,你刚说什么?”
姜瑰猛然回神,看见挡在自己面前的手,顺势就拽着站了起来。
少女细嫩白皙的手上还沾着青草上的露珠,潮湿微冷。一阵暖流自朱琛的指尖淌过全身,带起了耳垂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
“咳咳,就,就是前几日太傅布置的功课,关于田税的那个。”
朱琛轻咳两声,借势收回了手,拢指成拳掩在嘴边,也掩下乱了节拍的心跳。
“上次不都说是最后一次帮你了吗?你这做作业天天找外援,陛下迟早会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了,不仅知道,还称赞你年纪虽小,却有如此远见卓识,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能成大事,还想着过几年找你爹商议结亲的事呢。
朱琛在心里悄悄嘀咕着,面上却丝毫不变。
“算了算了,来吧,这可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以后凡事还得要靠自己呀。”
姜瑰看他默然,以为是被自己怼得没了话说,便又放缓了语气接道。
“不就是田税么,小菜一碟。”
从初税亩到均田制,从租庸调到两税法,从一条鞭法再到摊丁入亩……
姜瑰照搬古代各位改革大家的丰功伟业,丝毫不觉惭愧;朱琛奋笔疾书原封不动把她的话腾到纸上,一点不觉丢人。
真不愧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唉,对了,你这次可以在最后再添上一首诗,保你事半功倍!”
临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狡黠一笑。
“诗?写诗作甚?”
“哎你别管,就照我说的写就行——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什么跟什么啊,这不是写新婚夫妇的嘛,姜大文豪,你耍我啊?”
只见少年把笔一搁,被气笑着偏头瞪她。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首诗表面如此,却寓意颇深,是以新妇自比,征求对方的意见。像最后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就是在询问你那太傅——我写完啦,您看看这次的功课完成的可还满意?”
朱琛闻言一愣,垂眸仔细品味起这几句诗来。须臾咂摸出其中深意,不禁对姜瑰更要高看几分。他刚准备为自己方才的无知自嘲两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面色一转,羞怒道:
“你把我比成小媳妇?!”
“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清脆爽朗的笑声顿时响彻四方。
“哎哎,你别急啊,还没完呢!我还能再写首答和诗呢——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意思就是说——小姑娘长挺俊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呦~
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瑰看着太子那气急败坏、青一阵红一阵的小俊脸,顿时心情大好,挥挥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滴——系统修复完成,预计一天后重启……”
“朱琛。”
“嗯?马上好马上就好啊,再等一下下!”
十六岁的少年青衣儒雅,身若劲柏,纵使是微服私访,晚间京都热闹的烟火气也掩不住他身上浑然天成的帝王之风。
然而此时挤在小摊前排队的朱琛显然没有未来帝王的自觉,一边冲她招手示意,一边还探头数着前面排队的人数。
姜瑰同样一身平民打扮,坐在窄街对过的茶肆里。
本就若隐若现的头痛此刻变得更加明显,她左臂微屈撑着桌子,两指按住眉心缓缓揉着,一股突如其来的疲惫感像是铺天盖地般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连呼吸都显得无力艰难。
自从前天销声匿迹已久的系统突然诈尸般的出现在她脑海里,久违的机械音叮地一声复苏,便打破了姜瑰一直勉力维持着的幸福,似乎在毫不留情地提醒她——这十二年的人生,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一个谎言。
“由于前期系统故障,现将清理宿主。原书故事线发生偏离,预计维修方案待定;宿主未在原定时间完成配角姜瑰剧情,预计补救方案待定。”
这场穿越她从最初就是被迫的,此时却要强硬终止她刚刚费力搭起的另一段人生,身不由己地接受命运再一次的安排。然而姜瑰第一时间却不是去怨怼这极为不公的遭遇,而是忽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些让她在这个世界上流连牵挂的人们。
“刚出锅的蟹黄汤包来喽!”
朱琛托着两个竹笼,风风火火地小步跑来:
“快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味儿了!小心里面的汤,烫!”
说着笑嘻嘻地塞给姜瑰一根细芦杆,
“喏,姜小姐吩咐的‘吸管’,是这样不?”
“朱琛。”
这是姜瑰今晚第二次沉声唤他了。朱琛抬眼疑惑望去,正对上她迟疑又有些心虚的神情。
“你……记不记得我前几天给你讲的那个故事?”
?太子殿下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放着热气腾腾的汤包不吃,一次两次欲言又止地叫他,憋了半天却只是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句话。
“前几天的故事?你是说那个什么‘穿书’么?就是偷了别人的身份逍遥地过了好几年,然后又突然有天被原主人赶走的那个?”
姜瑰的神经被“偷”字狠狠刺得生疼,右手猛然攥紧成拳,眼神晦暗不明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几日来斟酌出的千言万语一下子堵在喉间,噎得她眼眶泛红。
“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不只是个‘故事’呢?”
“怎么可能!那也太……你怎么了今天?”
朱琛看着她微红的眼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没什么,有点头疼罢了,不打紧。快吃吧,一会凉了。”
姜瑰移开视线,低头拿起桌上的竹竿戳破汤包,借这一动作迅速敛了神色。
明明是曾经念叨了许久的街头小吃,如今真的摆在眼前,她却吃得索然无味。
还能说什么呢?
朱琛,你知道吗,故事是真的,我就是那个“偷了身份”的人?
还是——朱琛,对不起,我陪了你十二年,然后……要走了?
说不出,不敢说;
不是怕他对自己失望,
而是,怕他笑着不信,然后,失望一辈子。
朱琛早在几天前就察觉到了姜瑰的反常,今晚是特意请示了父皇,乔装出宫带她来散心。
故事如果不仅是故事?怎么可能?
但在那一刻,看见姜瑰的眼神时,他却信了。
剩下的千言万语,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两人静默无言,相伴着踱步而行。
宝马雕车香满路,街市繁华,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姜瑰,”
“嗯?”
“我会祝福她。
我会祝福她终于回到了原来的家,希望她在那个世界喜乐如常;
我还会每天和她谈天说地,就和以前一样,我知道,就算隔了一个世界,她也一定能听到;
我还会,还会一直等着她,故事永远没有结局,她也一定、一定会回来……对吗?”
身旁的脚步声早已顿住,朱琛不敢回头,就这样固执地定定站在原地。
正值满月之夜,那人背后落了一地的盈盈月华,在喧嚷的闹市中,孤独,执拗,而温柔。
姜瑰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上前紧紧抱住那执着等待着的少年,额头抵住他宽厚的脊背:
“对,我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身后的薄衫凉凉湿了大片,朱琛仰头紧咬着双唇,脸上也早已泪流满面。
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
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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