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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浅粉护眼青春

第1章 心怀山河春

我被皇帝赐死的第三年。

池寄言还是雷打不动来祭拜我。

只是这次,他将大红的婚笺轻轻放在我陵前。

“沈拂,过了年,我要成亲的。”

我一看名字,气得七窍生烟。

“天下女子千千万,你非要娶我仇家!你真该死啊!”

池寄言自然是听不到的。

也看不见我在空中张牙舞爪。

他倚在碑前,素日里桀骜的人一点点红了眼。

我骂他:“呸呸呸,猫哭耗子假慈悲。”

说完,自己却觉得难过。

池寄言,我难过啊。

……

池寄言第一次来祭拜我的时候,带着个大红棉袄。

丑得让人不忍卒视。

他将棉袄整个儿盖在我的墓碑上。

我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山去。

这人存心要我死了也不安生吗?

那上面歪歪扭扭绣了几条花里胡哨的虫,丑得各有千秋。

他笑了笑,说:“沈拂,我不会针线活,你别笑我。原本想绣两只鹤来着。”

“但这袄子暖和得很。”

我说:“不要,快拿走,丑到我眼睛了。”

他却将大红棉袄拢得更紧一些,自己也贴着墓碑坐下,这傻子,那墓碑是石头,它从来都是石头,你又怎么可能暖得热?

池寄言说,“你畏寒,生平最怕冷的。眼见一场秋雨一场凉,若不添衣,仔细回来又嚷着头痛了。”说完,他低笑起来,“你说你啊,这么怕冷的人,偏偏死在了冬日里。”

“怎么就不再等一等呢?那场雪过后,春日就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腰间别了酒葫芦。

大抵是喝醉了又来我这里耍酒疯。

我说:“池寄言,你走吧。我如今再不必怕冷了。”

但我只是残魂一缕,他听不见。

所以他还是赖在原地,又抿一口烈酒。

哈出团团霜白的雾气。

“你还记得吗?你刚来云州的时候,也穿着大红官服。”

“那时候你不认得我,我在乞丐堆里远远地这么看着,我想,你是金殿登科,我是流民草芥,这便是云泥之别啊。”

我愣了寸许,似乎是太遥远的记忆了。

也或许是人死后总要一点点忘记前尘的。

“我旁边的老乞丐说自己念过书,没人信他,他说自己三十年寒窗未果,渐渐妻子跑了,家散了,人也就疯了。”

“不过那日他说的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他说,沈家这位状元,堪称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是好比芙蕖生泥沼,智多而早夭……”

我便长久沉默了下来。

一语成谶。

……

我被委任云州牧那年十九岁,城里百姓都拥出来看热闹。

人人皆传这次秋闱连中三元的是个女状元郎,稀罕。

我骑着高头骏马在衙门前转悠了一圈。

第一件事,命人拆了铁钉板。

“人滚上一圈,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便是沉冤昭雪,那还有个屁用?”

第二件事,换了击鼓的鼓槌。

“难道天下之冤屈只在力气大小?又不是比谁家出了武状元!”

第三件事,我把逛花楼的谆亲王家大外甥给揍了。

本来,我只抓了衙内,他自诩清正廉洁,却为了花魁娘子一掷千金。我命人抓着往外拖拽,一面亲自打响了铜锣鼓。

铛——铛铛——

“来来来,父老乡亲们,走过路过的都且来瞧瞧了啊,年过半百的衙内狎妓,哎哟,这是什么,红汗巾?这是什么,胭脂水粉印子?啧啧啧,为老不尊,为官不正,真是世风日下了啊!”

那谆亲王的大外甥,不知是不是灌多了假酒。

在百姓的哄然笑声中,一面急吼吼地穿衣裳,一面气急败坏朝我叫:“我呸!历代哪有女子为官的,年纪轻轻爬这么高,谁知道在哪儿下的功夫?”

我冷笑一声,断子绝孙脚朝着他下三路狠狠踹过去。

“哪里下功夫?自然是腿脚功夫了!”

后来才知道,这位谆亲王的大外甥自幼被众星捧月纵溺着长大。

难怪他一面被揍,一面梗着脖子叫嚷:“你敢打我?我爹我娘我舅爷都没敢这么打过我!”

一记扫堂腿。

他又气又恼:“哎哟,你打起来没完了是不是!?母夜叉!雌老虎!看将来谁敢娶你!”

两下追风拳。

他呜呜哭着求饶:“你是当官的还是土匪啊?我错了姑奶奶,别打了……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指着我传宗接代呢……”

我行云流水地收拾完了他,一指街上被他那身肥肉砸得满地狼藉的铺子。

“今日你对本官大不敬之罪,我自当与王爷分说清楚。不过当下,还是请霍公子把这些铺子商贩的损失核算清楚再走。”

说完,我旁边的云雀立刻拿了算盘,五指拨弄算得飞快。

围观百姓无不咂舌。

男人咬牙含泪:“恶主配刁奴!你给我等着!”

我飞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姓霍那小子,你还记得吧?”

池寄言说。

我有些悻然地扶额。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有只蹦跶出来的鸡让我杀杀锐气的。

谁让霍勉作为皇亲贵胄上赶着送上门呢?

听说霍家少爷回去以后受了好大的刺激,连同府上姬妾美娇娘一并遣送出去了。

“他啊,后来托人进了军营,就从伙头兵开始当起,习武从军去了。”

“这小子认死理,在军中立誓,必然带着赫赫战功凯旋,让你刮目相看,以洗长街羞辱之罪。”

是吗?

我轻轻地说道:“那很好啊,听说霍家祖上便是将门英烈。”

池寄言从怀里掏啊掏,掏出旌旗一角,那上面还有干涸的斑驳血迹。

“霍勉的确大胜归来,可惜你没能看到。”

“他说,让我将这个带给你,边塞已平,割地称臣。”

曾经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脱胎换骨成了戍边的将领,守一方百姓平安。

我十分欢喜。

可是笑意还没来得及攀上双颊,池寄言忽然阖目低语。

“沈拂。”

“若我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会不会恨我?”

我险些忘了。

他已经不再是昔日我救下的脏兮兮的和野狗抢食的少年。

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瞳经风霜打磨,经岁月镌刻,已然如全天下最锋利的刀。

抬眸间,天地万物像是能尽数揉碎在汹涌的杀意里。

他已经是当朝宰相,位极人臣。

心底打了个寒战。

我忍不住问道:“池寄言,你要做什么?”

就在此刻,山麓传来女子清脆的声响:“哥!”

池寄言没有回头,我听见了池挽月气喘吁吁地抛过来,鬓边的金铃铛叮当作响。

她红了眼,“哥,他们说,你要成亲,是真的吗?你答应了管贵妃,要娶杀妻仇人的妹妹?”

池寄言还是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却被凌厉的耳光剐过面颊,“啪”的一声脆响。

池挽月迅速通红了眼眶,像绝境中被困住的小兽发出嘶吼:“你对得起沈拂姐姐吗?”

“她以女子之身入仕,明知步步凶险,却还是和沆瀣一气的贵族缠斗那么多年,你不是不知道!管贵妃算计毁她清誉,明知她身有顽疾,还让皇上贬斥她去了边关,最后药石无医,死得那般凄凉痛苦,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啊!对你来说,这么深的仇恨也能忘却?你还是不是人?”

我忽然觉得灵魂像被好几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撕扯。

池寄言要娶妻了。

娶的是我仇家的亲妹妹。

可是池寄言,你我拜过了天地的。

池挽月一气地说完,眼泪不住地往下砸,一滴接着一滴,她的鼻尖被冻得通红,眼睛也通红,只是死死咬着下唇。

我有些心疼她,为一个死了的人讨公道,是这天下最孤独最艰难的事了。

池寄言从怀中拿出鲜红的信笺,轻轻放在我的墓碑前。

他说,“沈拂,过了年节,我要成亲的。既然挽月说了,我便也不瞒你,结亲的是管贵妃的妹妹,她承诺于我,只要我二人成亲,她便能保下我妹妹平安荣华,你莫怪我。”

池挽月哭喊大闹,不断挣扎,但很快被不远处的两个下人拖下去带走了。

最后,她吼道。

“我才不要苟活,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还给沈拂!也还给你!”

我恍惚间想起,当初初见的时候,池挽月也是这样。

这么多年,她倒是没怎么变过,始终美艳悍烈、坚贞不屈。

池寄言很在乎很在乎这个妹妹。

他就是为了找幼年被母亲卖给人牙子的妹妹,才会一路辗转来到云州的。

只是那时候灾情才过,满目疮痍,流民遍地。

他孤身一人本就势单力薄,又兼地方流民和丐帮争乱不休,等他浑身是血来衙门找我的时候,人已经昏倒在了滂沱大雨之中。

我收留了池寄言,听他半梦半醒间呢喃着“挽月”,只道是他的心上人。

那时初来乍到,地方的贵族勾结,自也想拉我入伙,便隔三岔五邀我去花楼画舫,我私下一问才知,有些女子沦落风尘,根本就是被逼的。

或家中长辈胁迫,或被一顿饭、三两钱诓骗过来,一旦入了这场子,便再也身不由己。

纵然那百中有一攒够了钱为自己赎身的,回到了家,也被丈夫孩子打了出来:“你已然失了贞洁,便是千人骑万人踏的贱货,怎么能恬不知耻再回我家门?”

那些逃跑无望的,只得被打一顿重新囚禁在欢场,在无数次交易后得了一身花柳,大好年华却只能等死。

那时年轻气盛。

我是如此相信正义与公平。

我爹是国子监祭酒,曾有桃李满天下,我得圣天子垂青,自然不能对所见苦难置之不理。

打了龟公,踹了老鸨,一把火烧了画舫,放跑了所有姑娘。

云州城彻底传遍了我的名号。

说新上任的云州牧是个比土匪还霸道的女恶棍。

池寄言转醒之后,我安慰他:“放心,我已传急报上京,先斩后奏,彻查所有的酒楼欢场,只要你娘子还在云州,一定能找到的。”

他扯出一个笑:“你如此行事,就不怕遭人报复?”

我亦笑:“我若怕,便不会救你,你若不信我,也不会出现在衙门前了。”

池寄言不顾病躯,跪在我面前,郑重颔首下去。

“沈大人,若能找到我妹妹,我当肝脑涂地,结草衔环报之。”

我恍然有些失神,想起曾经乔装去画舫,那个为我弹琵琶的月娘,她花容凄婉,声如泣血:“奴等了上千个日夜,才盼与家人重逢,只是在他们心中,我已是个不堪的脏东西了。”

不知如何劝慰,我只能留下银钱,后来听说,她次日便投湖自尽了。

而池寄言轻描淡写便将自己这一路坎坷带过,只说:“我妹妹生得漂亮伶俐,小时候我教过她念书、识字呢,她若还记得,必然很盼望回家。”

后来,我抄检一处酒楼,和池寄言并肩而入。

池挽月被关在后院的柴房里,已经气息垂危,她身上的衣服颜色难辨,被干涸的血迹一块一块晕开,那原本应该就是姣好的容颜已看不出本貌。

我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抓过酒楼掌柜。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养了些牲口’?还是在你们眼中,被掳来的女子与牲口无异?”

池寄言死死抿着唇,抿成一条线,眼底是弥漫的痛色。

然而,他想要上前拉扯的时候,忽然被少女躲开了,那少女看了我一眼,随后恶狠狠地说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滚,滚啊!”

池寄言想要抱住她,被她用力推搡开。

“挽月,我是哥哥,我来接你回家。”

池挽月拼命地踢蹬挣扎,嘶声尖叫:“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要你可怜!和你家娘子有多远滚多远!”

电光石火间,我似乎知道了她在顾忌什么。

怕是觉得池寄言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大户人家,娶了妻子,而她这个染病的妹妹无异于累赘,所以即便眼泪摇摇欲坠,也固执地不肯相认。

我上前,蹲下身来。

身后有侍从提醒:“大人,仔细您的衣袍……”

我却紧紧抓住了池挽月瘦骨嶙峋的手。

透过她吃惊的眼眸,我轻声而笃定地开口:“池挽月,你相信我,给我三年的时间,我将荡平云州城所有黑暗。想要看到奸恶之人的下场,你需要好好活下去。”

她怔然许久,虚焦涣散的双眸似乎找到了一线希望。

“你不骗我?”

“我以皇天后土立誓,两袖清风,一心为民,决不辜负。”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魂魄随着车马一路离开了山。

飘荡在池寄言身边。

他端正坐在轿中,阖目歇息,神色冷凝如冰。

手里抱着一个红檀木雕花镂空的匣子,那上面似乎用描金细狼毫勾勒了繁复的符文。

是因为这匣子吗?

我胸口像是被巨石碾磨,来来回回,反复轧过心脏,直到血肉横飞。

池寄言。

你可以忘了我的。

你也可以另寻良人。

哪怕是杀害我的元凶。

但,我自问从未亏欠你,又何必装作凭吊的模样守了三年的陵墓,将我的骨灰带入仇家的门楣?

很快,我便明白了。

池寄言回到了京中的府邸,大概因为他将要成亲了的缘故,来往宾客络绎不绝,送礼的箱子如流水一般让下人抬进去,高高挂起的红绸花朵,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致。

他即将过门的妻子管笙月正如弱柳扶风般站在宰相府正门前。

她的眉眼……

我心中蓦然一震,只见女子肤如凝玉,翦水秋瞳,弯弯远山眉隐入鬓发,只斜插玉钗,乌发如云似瀑。

形容举止,居然有六七分像昔日年轻的我。

“夫君。”管笙月盈盈下拜,眼底是藏不住的爱慕。

池寄言亲自扶起她,嘴角带起三分笑意:“你身子骨向来弱,怎么站在风口里?回头染了风寒,又要吃那些不爱吃的苦药了。”

管云笙温顺着眉眼应了声,身旁的婢女笑着说道:“小姐自大人出府后就一直目送着,奴婢劝过了,只是不肯回呢。要奴婢说,满天下的男子再没有能让二小姐如此挂心的了。”

他们夫妻主仆携手进府,当真是极和美融洽。

我不想再看。

我想离开。

去哪里都好,哪怕此时此刻魂飞魄散也好。

可我的灵魂不受控制,就像被千丝万缕的线缠绕着,迫使我已然悬空的躯壳跟了上去。

终究还是到了拜堂的日子。

我看见了贵妃,她衣着华美,容色鲜艳,头上的六股攒金丝镶东珠的凤钗更是价值连城,倨傲地坐在上首的位置。

“既然吉时已到,怎么还不拜堂?”

她又笑着说道:“闻说宰相大人父母早夭,家妹如今也只有本宫为亲眷,长姊如母,我便大着胆子坐这高堂,承宰相大人一拜了。”

池寄言那张如玉的好容颜没有丝毫滞涩。

他的眼瞳中似乎笼罩着一层雾气。

顿了须臾,他说道:“好啊。”

堂下有官员说贵妃权势只手遮天,便是连宰相大人也不得不跪。

说他忘恩负义,薄情寡性,新丧还未过,便急不可耐地投入贵妃麾下。

可无论如何,他穿一身赭红暗金纹的喜服,墨发金冠的模样,当真是让人痴迷的。

只见池寄言不慌不忙地缓步上前。

竟然从广袖中掏出一块灵牌,放在了原本应当拜高堂的另一端。

那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贵妃倏然色变,连带着他身旁如花似玉的新娘也浑身颤抖。

“……寄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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