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孕了。

我妈妈死乞白赖地说要来给我带孩子。

“可别，”我冷冷一笑，“万一我生的是个女儿，还不得被你淹死。”

……

打我记事起，我爸妈就是为了生儿子而奋斗与战斗。

那时，我爸是泥瓦匠，我妈是裁缝，都算是手艺人，收入还算中上等，可就这，我家的日子过得一团糟。

三天两头的，两口子闹得整个村子都不得安宁。

要不就是半夜三更鬼叫得路人皆知，要不就是干架干得天昏地暗。

不管是哪件事都能成为邻居们茶前饭后的谈资，人人都知道我爸妈生不出儿子，身边全是出主意的人。

我印象最深刻的事就是他们给我改姓。

有人说我可能挡住他们的“儿子缘”，建议给我改个姓。

我爸爸很豪爽，立刻说让我跟我妈姓。

可我妈不乐意，“跟我姓，那我的‘儿子缘’呢？万一你出去跟别的女人鬼混生出了小杂种，我岂不是赔大发了？”

他们为了这个，也干了好几次架，次次打得头破血流。

路过的人都笑说：“你们要实在商量不出来，要不就跟我姓得了，总之我家儿子多，不介意多个女儿。”

可他们也不愿意，不管怎么说，有个女儿比什么都没有还是要强一点的。

于是，几经商量，我跟我奶奶姓“章”，顺便把我的名字从“丫儿”变成了“盼儿”，毕竟，转眼我就要上学了。

为了这事儿，我奶奶也是气得几天没吃饭，见了我就烦，大骂她死去的父母，说做鬼都让她不安宁，临了临了，让她名下记了个赔钱货。

可就这，几年下来，我爸妈也没生出儿子，不说生，我妈连怀都没怀上。

两口子带着全部积蓄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了，两人身体都没有问题，不过，怀孕得看缘分，不要过分担心，该来的总会来的。

这话说得全家都焦虑了，我爸最甚，他想换老婆都没借口了。

后来，我爷爷说，一准是家里风水不好，于是让他们把手艺都给弃了，两口子一起去广东打工。

我就彻底成了留守儿童。

白天上学，晚上回家。

除了每天给口吃的，我啥事都没人管。

别人家的孩子，都穿得花枝招展的，就我，总穿得四不像，经常贴身的秋衣在夏天里外穿，裤子短一大截，冬天那脚腕子冻得通红，就连鞋子都破洞，五个脚趾头都能窜出来，走路时都是踮着脚尖走。

别的女孩子，那头发都变得法地梳发型，而我呢，永远都是梳成一条马尾拖在背上。

可我手太短了，根本就没办法把头发梳明白，又没人给我洗头，时间久了，生虱子就算了，还全都是结。

有一回，我去同学家里玩，她妈正给她洗头，见我这个样子，就帮我也洗了。

可那打结的头发全都黏一起了，根本就没法洗，她妈就直接给我剪了。

我奶奶去她家闹了个天翻地覆，直到她妈递给我奶奶10块钱，这事儿才算完。

从此，我在学校再也交不到朋友了。

就连老师都担心我家是事儿精，基本忽略我，我个子矮小，却常年被安置在后桌的边边角角。

我奶奶的标准就是，我不死就行，甚至，死了也没太大的关系。

整个万家，在我10岁之前，是没有笑声的。

难得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时，家里那么热闹，远亲近邻地全都来了个遍，处处欢声笑语。

严肃的爷爷，难得地脸上挂着笑意。

总是凶神恶煞的奶奶，也变得慈祥起来。

像泼妇一样的妈妈，也突然像是换了个人，温柔得难以形容。

就连我那个干架直接上菜刀的爸爸，也打扮得文质彬彬，还透着几分俊朗。

一时间，我都怀疑我进错家门了。

奶奶难得地抓了一把糖塞在我的手心里，笑眯眯地说：“盼儿，你有弟弟了，我们万家有后了。”

万继宗是万家的王。

我爷爷咳嗽一声，我爸都要跪地的人，却能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

我奶奶平时扣得炒菜都舍不得放油的人，自从他来了，桌上的饭菜明显地丰富起来了，虽没我什么份儿。

我的父母更加恩爱了，从前的打打闹闹变成情情爱爱，按我爸爸的话说，他干活都有力气多了，日子有了盼头，生活有了滋味。

万家的家庭氛围焕然一新，但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改善。

我在心里仔细比较着，我唯一的改变就是：从前我认为他们不会爱孩子，现在我明确地知道，他们不爱的只有我。

我妈的裁缝手艺从未拉下过，无论集市上的服装如何时髦，她看一眼就能作出全新的来，万继宗成了村子里最时髦的孩子。

他的衣服永远都穿不完，但他依旧会抱着妈妈的手臂摇啊摇地撒娇：“妈妈，我想要新衣服。”

这时候，妈妈简直就是眉开眼笑。

有一回，我见样学样，抱着妈妈的手臂撒娇地说：“妈妈，我也想要新衣服。”

我妈抬手就给了我一个打耳光，“不要脸的贱货，你也配？”

她仔细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的胸口，她发起了莫名的火。

她一把拽着我往院子里拖，一脚揣在我的小腿上，直接让我跪在地上，一面拿着鸡毛掸子打我，一面骂道：“这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是在哪里学来的骚本领，年纪小小的就知道讨巧卖乖？”

我真是被打骂得一头雾水，甚至有些词汇我都听不懂。

那年我12岁，还没有来月经。

从此，我倒是不愁衣服穿了，可她给我准备的全是暗色的，什么黑色、灰黑，紫蓝之类的，款式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

穿到学校里，我的回头率百分百，看见的人都是指指点点。

我很懵懂，明明我穿得结结实实的，怎么在他们眼中就跟什么都没穿似的的。

为此，我们英语老师还特意给我送了一本杂志，说让我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光。

我痴痴地瞧着她，心里特别的羡慕她。

她虽然40来岁了，但从未穿过同样的衣服，每一套都与她极其的相配，每一天都好像是一个新的英语老师。

我暗自在心里发誓，以后我要做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

美丽、优雅，有学问。

从容、自信，有内涵。

可，15岁那年，我的梦就碎了。

都不等中考成绩出来，我爸妈就把我交给了同村一个年岁大些的女孩，让她带着我去工厂报到。

她说：“我养了你15年，现在该你挣钱养家了。”

爷爷说：“女娃，认识字就可以了，不用读那么多书。”

奶奶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挣不了几个钱就要嫁人了，倒不如趁着还小，给家里减轻些负担。”

我爸爸送我上车的时候则是说：“你在外面，要是敢跟男孩子乱来，我打算你的腿。”

我天真地以为，就暑假那两个月，等我成绩出来了，他们就会让我回来。

我还私心想着，挣的钱，我要自己偷偷藏一部分，等到了高中好买辅导书。

可我进了厂，就出不来了。

我的工资，老板是直接打到我爸爸的银行卡上的，因为我是童工。

我梦想中的高中生活，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我恨死他们了。

可我奈何不了他们。

我再次回家，是我爷爷死了。

据说，他是被气死的。

我到家时，家里的灵堂已经搭建起来了。

奶奶的哭声响彻云霄，“我这是什么命啊？我的继宗耶，我的儿啊。”

她这么一哭吧，我都以为我爸跟万继宗都跟着我爷爷归西了。

不等我听个仔细，我就看见我奶奶追着我妈打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一面追着打，一面骂道：“我们万家是做了什么孽？娶了你这种丧门星，连个带巴的都生不出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我从小见惯了我爸妈干架，我妈绝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

我爸敢拿菜刀，她就敢泼汽油，我爸锤他一拳，她哪怕过了三天，也会想着踹上一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她被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甚至还跪地求饶。

很快，我就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原来，万继宗根本就不是我爸妈生的，而是他们花了两万块钱从广州买回来的。

可听过卖女儿的，没听说过卖儿子的。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这孩子是人贩子拐来的。

据说，是人贩子落网了，一一交代被拐来孩子的去处，警察顺着藤蔓摸瓜，几经走访调查，就直接查到我们家了。

因为当时我爸自作聪明地担心对方反悔，还签了个什么契约，按了指印，这还有跑的？

当日就被警察带走了。

而现在科技发达得很，DNA一测，那就铁板钉钉的，谁也改不了的事实。

万继宗就是人家的孩子，谁也拦不住他们带走他。

人家丢了儿子的父母，这么些年来，为了寻子，可谓倾覆所有，此时好不容易找到了，哪怕是捆也要把孩子带走的。

偏生万继宗这个狗东西，一来万家就称王称霸的，被宠得无法无天，也养成了自私自利的性格。

他可不会考虑我爸妈为了他付出了多少，我爷爷奶奶又是怎么疼他疼在骨子里，一听说自己还有亲父母，而且是在大城市，那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就跟着去广州。

我爷爷就是这么一激动，气火攻心，一口气没有喘过来，就直接上西天了。

万继宗基本上是我奶奶跟我妈的命根子，他这一走，她们两个就死半截了。

我爷爷这一死，我爸爸又还在警察局里接受调查，这个家连个能主事儿的人都没有。

这白事都不知怎么办，还是我爷爷的几个侄子四处张罗着。

有人给我拿了孝服，还一脸施舍地说：“按道理，你都没资格穿孝，谁让你们家现在没儿子呢，你去给你爷爷跪灵吧。”

死了好呢！

最好他们全死光，那我就能做我自己，不被他们摆弄了。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个亲戚带来消息说：“听说，现在拐卖人口，买卖同罪呢。”

“你们赶紧地花钱捞人吧。”

“这要是真被判下来，还止不住要蹲多少年。”

我奶奶当场就晕死过去了，我妈倒是没晕，但一双眼睛呆滞着跟被人抽走魂儿似的。

爷爷的葬礼根本没办。

奶奶说得把办葬礼的钱用来捞我爸爸，说现在顾不上死掉的，只能顾还活着的了。

买了一副棺材，找几个族亲往坑里一放，就算结束了他的一生。

村子里好些人都说我爷爷死得惨，奔波了一辈子，临死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

奶奶把家里的钱都张罗出来了，指着我妈道：“耀祖这几年可是拼命地干活，钱呢？赶紧给我拿出来。”

我妈可不情愿了，别别扭扭地说：“妈，您说，要是给钱人就能出来，那我肯定把钱都拿出来，可万一花了钱，人也出不来，咱们不是人财两空吗？”

我奶奶一听，脱了鞋就往我妈身上扔，婆媳两个又是大干一场。

别看我奶奶年龄大了，干架一把好手，那拽头发，打耳光，一气呵成。

我妈也不甘示弱，“你男人都死了，以后止不住得我来养你，你还敢在我面前逞威风，小心你死了，我埋都不埋。”

我奶奶更是厉害：“我要你埋？我给万家生了儿子，我是万家的有功之臣，你是什么？你是罪人，你罪魁祸首。”

“你要敢不把钱拿出来，你以后死了都别想进我万家的祖坟，我让你生生世世当孤魂野鬼。”

我妈真是吓得脸都白了。

可当天夜里，她还是带着我们家那张6万的存折跑了。

我奶奶又被气背过去了。

她强忍着身体的不快，强撑着精神，试图让几个侄子去把我妈抓回来。

这时候，几个侄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堪。

他们用眼神交流之后，推出了一个代表，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婶儿，您看我耀祖兄弟，也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您这一脉，香火怕是也续不上了，您看家里的田地跟房子，您是不是要跟我们几个交代一声，让我们心里有个底儿，我们才知道该怎么做事不是？”

我奶奶真是差点就吐血了，捂着胸口，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们喝道：“我儿子还没死呢，你们这就把主意打上了？”

接着，她就大耳光抽自己，悔恨道：“我怎么不多生几个儿子？我真是没用，没用哦！”

从前听说过吃绝户，可没想到吃绝户的场面如此惨烈。

我看着我奶奶那个样子，真是差点就理解她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女孩子了。

瞧啊！

家里没男丁，是多么的惨啊！

甚至，家里男丁少了，都很惨！

这时候，我奶奶看到我了，不由眼睛一亮。

她一把把我拽到了他们中间，大声嚷着道：“我还有个孙女儿呢，大不了，我让她招赘在家。”

她话音刚落下，人群里就有人接话道：“可她也不姓万啊。”

这一刻，我奶奶那口压在心头的血，终于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