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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违逆天道
我是月老,却因乱点鸳鸯谱被贬下凡。
前世,我亲手牵上了那女妖与她钟情之人的红线。
今世,我为她重铸妖丹,教她将那利刃插进了她混蛋丈夫的心口。
1
我飞升为仙,已有两万年。
尚为肉tǐ凡胎时,只一心向道,以为天下苍生之苦,待我飞升登仙便皆可为履底蝼蚁,只需轻轻一踩,霎时消泯。
可待我果真飞升为仙,却发现天规无情。
众仙皆道因缘轮果,天道昭昭。
万物皆有天道左右,轻易不得扰。
我为仙,众生之苦不是我足下蝼蚁。
众生,才是蝼蚁。
我再不是那受尽轮回六道之苦的苍生。
自我飞升那一刻起,便已成了高高在上,冷漠睥睨的神仙。
一开始,我遵守。
他们说天道不可违,我便不发一言地垂眼望着人世间,我见战乱流离、妇孺惨死,又见盛世太平、权谋算计。
我按着天道的意思,替一对对人间痴男怨女牵上红线,见他们或相濡百年,或怨憎终生。
我心有疑虑,却不曾生出违逆。
不论这凡人终局如何,我皆可道:天意自有定数。
2
我修道的几百年间,曾遇到过一只狐妖。
我见那狐妖心地纯良,天资聪颖,便好意收留了她,将她视为半个徒弟,教她修道,教她悟心。
我与她相伴了近两百年。
人族修仙尚且艰难,一成千败,更何况是妖族。
若在我走后,她仍愿潜心修道,最长不过千年,她便能如我一般飞升登仙。
可她,却偏偏在我走后不久,爱上了一位施恩于她的凡人男子。
人妖相恋,有违天道。
她为此丢了百年修为,妖丹被毁,堕入轮回,受万年情劫之苦。
我站在月老殿往下望去,万年间,总是会时不时看见她的身影。
爱人背离,情人屠戮,孤老一生。
她爱上的那个凡人,早已在万年的轮回中将她这妖忘却彻底。
而她,却依旧为了曾经那段看似海枯石烂的爱情付出无尽代价。
成仙的数万年间,我渐渐淡忘了曾为凡人的种种所感。
仙尊说,擅改凡人命数,违逆天道,会造成更大苦果。
所以,固然见她众叛亲离,见她撕心裂肺,我心下纵有不忍,也未曾有所干涉。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神仙。
此仙言辞怪异,行为不羁,常做些与天界格格不入的逾矩之事,终因违逆天尊旨意保下一位魔族少年的命,在受刑后被贬下凡历劫去了。
临走前,他不仅不为之悔恨自责,还颇为欣喜地朝我说了一句不知缘由的“下凡历劫,也总比被未来魔尊关起来折磨千年万年强”。
在他酿成大错前,他还同我说过什么“平行宇宙”、“薛定谔的猫”。
他说这天道,并非一成不变,不可违逆之物。
变数会成就新的天道因果。
就比如他被贬下凡一世,便是他自己改变抉择后,新的天道因果。
我听得一知半解。
却在那天夜里,忽然厌倦了睥睨众生却毫无作为的日子。
我鬼使神差地走出寝殿,赤着脚走到院中那棵参天的姻缘树下,剪断了那小狐妖的一世孽缘,将她的红线牵到了那位轮回万年,今世已鳏居多年的旧时情人那里,牢牢地打了个结。
3
后来,事情败露,天尊发怒。
我如那位性情古怪的老朋友般,被贬下凡。
但因我万年恪尽职守,不曾逾矩,又得殿中那位出身显贵的仙侍求情,狡辩我疲累不察一时失误,这才保留了记忆,贬作凡人受苦一世。
这一世,我不必历经七情之苦。
只是无亲无财,困顿一生。
我跪伏谢恩,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些万年未有的松快。
我保留了所有记忆,故而便是无亲无财,年幼体弱也能靠着记忆中的修道之法,可维百日不食,顺利苟活。
十一岁时,我到了启国皇都,本想游历数月便离开,却不想在途中,见到了转世的小狐妖。
我蹲在街角,冬日里,身上只孤零零套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长衣,装作瑟瑟发抖状,想骗些行人散钱开开荤,却不想,抬眼时,看见了一只从狐皮大氅里伸出的白嫩小手。
那小小手掌中躺着一小块碎银。
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打扮华贵,身侧还跟着个十几岁的贴身侍女。
小狐妖的脸裹在温暖的狐裘里,暖得发红。
见我呆呆望着她不说话,她小脸一鼓,像是有些生气。
“我们家姑娘心善,特意给你的,你便收着。”
那贴身侍女瞪了我一眼。
“再看,我便让人将你这小乞丐的眼睛挖出来。”
闻言,我连忙装出恐惧模样,低下头,颤抖着手将那块碎银接了过来。
接过碎银的时候,我无意碰触到了小狐妖软乎乎的小手。
手背上因冻疮掉落而留下的坚硬茧壳刮蹭到了小狐妖手心的娇嫩皮肤。
我察觉到小狐妖的动作微微一怔。
我接了银子,小狐妖却没有上马车离开。
“你没有父母吗?”
奶呼呼的女童嗓音响起。
是小狐妖在说话。
“是。”
我将碎银揣进怀里,低着头回道。
“亲人呢?”
“小的无依无靠,自幼独活。”
小狐妖闻言,沉默了好一阵。
半晌,她开口道:“我院里缺个洒扫护院的奴仆,你愿意来吗?”
我抬眼看她。
只见飘洒的风雪中,她那双眼,明亮温暖,纯澈动人。
我忽然记起那两百年的相伴修道时,她吵闹地绕我左右,看向我时,似乎也是这般的鲜活可爱。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4
我成了小狐妖府上最年幼的护院。
瘦弱的我穿着极为不合身的宽大衣物,被她送到了武馆学功夫。
一年后,我凭借过人的武艺天资,颇得小狐妖父亲的赏识,一跃成了小狐妖无名有实的近卫。
自此,我便成了九岁的小狐妖身后,那道片刻不离的黑影。
我跟在年幼的她身后,帮她扛抱重物,为她驱赶威胁,替她圆谎遮掩。
我看着那矮小可爱的背影,蹦蹦跳跳,撒娇讨巧,慢慢的,变为寡言矜持,窈窕翩跹的少女。
她十五岁那年,赴了一场王侯寿宴。
寿宴上,有个不时打量她的轻佻世家子弟,小指上,缠着一根刺眼的红线。
那红线穿过亭台流水,一路蔓延到我眼前,爬上小狐妖的右手小指,死死地攀缠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像是潺潺的鲜血,顺着她的灵魄,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
我死死盯着眼前那根红线,久久难以移开目光。
天道。
无情。
这四字在我脑中轰鸣作响,吵得我难以安宁。
两个月后,小狐妖与那位太子太傅的独子定下了亲。
婚期定在半年后。
小狐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老爷见了我,看起来也有些不太高兴。他下令将我调离了小狐妖身边,让我去皇都外的庄子,护院。
他说小姐将要出嫁,身侧总跟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总不合规矩,为了避嫌,叫我安心在城外护院,不必再想着回去了。
我倒并无什么太大异议,只是习惯了挂怀小狐妖安危,时时睡得总不太安稳。
时间又过了几个月。
某个雷雨交加的午后,我披着一身蓑衣从庄子库房外回到自己住处,一推门,便看见了桌旁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
是小狐妖。
她抬眼看我,眼中带着氤氲水汽。
“秦月,你带我走。”
她走到我面前,仰头看我,泪如雨下。
“我们逃走,再不回来。”
我安抚她坐下,又寻来屋内最柔软干净的那块布帕,放在她湿发上。
我转身去生火,为她煮壶新茶。
她逃不掉的。
今世她好不容易身份显贵些,可这孽缘之人身份地位比她只高不低,这都是命数。
“小姐,逃不掉的。”
我背对着她,尽量将话放得很轻。
“回去吧。”
背后的哭声越发大起来,混杂在吵闹雨声中,却也显得那样低微与无力。
过了许久,那哭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爹找来的那算命的说,这是命定的姻缘。”
小狐妖原本清亮的声音,因为大哭,已经变得有些发哑。
“他是太傅独子,又是命定姻缘,我爹是不会同意退亲的。”
我不说话,只将手里的茶,滴进几滴小狐妖送我的蜂蜜,然后放到了她面前。
她见我如此,又哭了起来。
“秦月,若你才是我的命定姻缘便好了,你比那浪荡公子好上千倍万倍。”
小狐妖忍着伤心,大抿一口我泡的茶,喝完,又笑又哭。
“凭什么他想娶我,我便要嫁。凭什么老天安排,我就要顺从。我不愿!”
小狐妖大嚷着,像是因这茶醉了酒般,脸上因突如其来的激动而微微泛红,可有了斗志不过片刻,便又颓然落下泪来。
“可我能怎么做,若我逃了,我爹处境定会十分艰难。”
“若我不逃,那我的余生该如何。”
“秦月,你知道吗,她们都劝我,许成亲了,那浪荡公子就会沉稳了,就会收敛了,许有了孩子,那浪荡公子便会幡然醒悟。她们说未来还长,只要我用心,他便一定能改。”
“可他若是不改,若是变本加厉,我该如何?我难道该更用心些,更忍耐些,更宽容些吗。”
我不说话。
既因为我已知晓她结局如何,那样劝解人想开些的谎话,我说不出。
也因为我明白,她这样的人生,还会在她轮回后继续重复,无断绝之日。
高高在上的神仙不会管她这样一个犯了禁忌的小妖命数如何悲惨,天尊不会,司命不会,我不会。
她能等的,只是那无情天道某日的大发慈悲,放她一马。
凡人摇尾乞怜等待施恩,神仙高高在上假意怜悯。
而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从凡尘爬上了仙界,将自己从轮回六道之苦拉出,将自己变成了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5
小狐妖被我送回了家中。
一个月后,婚礼如期举行。
我站在人群中,手里捏着我二人今世初见时她赠我的那块碎银,跟着她的花轿,一路到了太子太傅的府前。
我见那笑容满面的浪荡公子穿着一身艳红喜服,牵住喜绸的另一端,将花轿里的小狐妖迎了出来。
小狐妖垂着眼,将化了娇艳妆容的面容隐于掩扇之后,沉默地跟在喜娘身侧,往府门后的那个火盆缓步走去。
周围有人在起哄。
小狐妖听见那人吵闹调笑,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微微蹙眉,停下了步子。
我看着她,手里捏着碎银的动作紧了紧。
我以为她要让喜娘喝止那人的言词。
但她只是停下来,微微偏开掩扇,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人群中的我。
我对上了她的目光,一愣,突然有些无措。
既是愧疚,也是心虚。
她眼中带着泛着微光的泪水,看向我时,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
两颊嫣红的花靥随着那笑容变幻了形状,霎时生动起来,扭动着花叶将艳色染上了她眉眼。
我呆呆着望着她。
见她转回头,迈入门槛,迈过火盆,在众人的簇拥下,消失在了府宅深处。
我一直没走。
我等着夜幕落下,等着宾客散尽,等着那府中灯盏熄灭了大半,才恍然记起城门已闭,随便寻了个街角僻静处,席地而眠,将就了这一晚。
时间又过了三年。
小狐妖没有等到那浪荡公子洗心革面,反倒等来了他纳妾生子。
三年又三年。
太子登基,太傅弄权,小狐妖的父亲因故被贬他州,她那不学无术的丈夫却入仕为官,平步青云。
这府中妻妾成群,稚童满地,偏生让小狐妖在这热闹之地,活得像个孤家寡人。
6
在老爷将我遣离出府之前,我在小狐妖那支珍爱的发簪上下了个咒。
为的是哪日她若突遭危难,我便可及时得知。
咒语触发,我急急往她所在赶去,到时,却发现小狐妖怔怔坐在皇宫别苑外那片密林中,失神地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见她华贵衣袍肩臂衔接处被扯破,露出斜斜一划的雪白肌肤,连忙脱下外袍给她披上遮挡。
“可是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入夜了,还独自一人在这林中?”
我蹲下,问她。
她像是听见了我的声音,这才恍惚地抬起眼来,看向了我。
“秦……月?”
她那眼中闪过万分惊喜,而后又倏然落进了眼底言之不明的情绪中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碰巧。”
我转头四下查探了一遍这林中状况,却惊讶发现此处残留了些许妖气。
这妖气在小狐妖周围最为浓郁,却并非源自于她。
“有妖?”
我皱起眉,回过头时,却发现小狐妖抬眼看着我,神色复杂,她脸上的情绪,既有讶异,却也带着不安。
“秦月,你怎么知道?”
“我懂些周易玄秘之术。”
我看出了她的惴惴不安,替她拢了拢额前散落的碎发,努力从嘴角挤出自己并不习惯的笑容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个妖怪,他要伤宋小侯爷,我想拦他,却被掳走,后来——”
小狐妖看着我,眼眶红润,落下大滴泪水。
“秦月,他说我和他一样,我也是妖。”
她捂面哭泣,声音早已没了我记忆中的那般富有生气。
这沉甸甸的妇人发髻,簪满精美华贵的珠钗步摇,压得她脸上的血色也褪了大半,像是春末绿枝上挂着的残花,想要死死拽住枝桠,却还是会被不知何时会来的热风一吹,便死去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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