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大婚，十里红妆。

那酒肆老板娘跳了一夜的舞。

大约她也是开心的吧，因为酒肆里的酒都卖到了将军府，数十坛封存了十余年的梨花笑，想来是卖了个好价钱。

我看她跳舞，我也跟着笑。

她敲敲我的脑门，小哑巴，你笑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

她笑得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哭。

我知道，

她是在笑自己，笑自己荒唐，明明是低贱的舞姬出身，居然爱上了名门出身战功赫赫的飞羽将军谢扬。

她也是在哭自己，哭自己可怜，痴痴爱了半生，却终入不了他的眼，留不下一抹影子。

你问我笑什么？

我看着那彤云染红的天幕，看那张灯结彩的华府，抚摸着脖子上的疤痕，以及脸颊那一块坑坑洼洼的皮肤。

端起碗，将那烈酒一口饮下。

……

若是在年前，我绝想不到，自己会落入这般境地。

我父亲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三朝元老，家族功勋无数，是大胤第一显赫家族。

我是家中嫡女，从小父亲便视我如珠如宝。

母亲早亡，父亲续弦，家中姬妾无数，子女众多，独我最得父亲疼爱。

人人皆知，要想与秦相交好，不妨费心思讨得秦大小姐的欢心。

要知道，当年某十八线小县令只是恰巧带来的当地特产梅子糕让我欢喜，父亲便乐得让他飞黄腾达，一路入住六部，品阶一升再升。

可我从小百般的好东西见多了，便是皇宫里最珍稀的宝贝也无法吊起我的兴趣。

而那些曲意逢迎的人，我更是见多，不屑与之为伍。

这些年来，也唯有平溪郡主算得上我闺阁密友，无话不谈。

平溪长我两岁，是当今圣上的表姐。

她的父亲战死沙场，家中无长辈。

自幼养在太后身边，性情沉静温柔，诗书张口即来，文静起来的时候好像画一样好看，平日思虑周全，像个大姐姐一样，从不计较我的任性，时时包容着我的坏脾气。

那日平溪邀我去游湖泛舟，小船摇过荷花池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谢扬。

他穿着一身白色劲装，翘着二郎腿躺在一个小船上，脸上盖着个大荷叶遮阳。

平溪唤他寻之，笑他又在躲懒。

他拉下荷叶，乌黑的葡萄眼斜了这边一眼，“这宫内乏味的很，也就这清莲涧有意思，难道只许你躲懒吗？不过虚长我两岁，郡主不必这般老成持重吧？”

我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平溪被呛。

平溪无奈道：“太后亲命你入宫伴读，这一日日的你都躲懒，等到年关考校功课，大学士动了戒尺，可莫要哭鼻子。”

“哼，那小老头的戒尺，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呢。”他神气一笑，突然一起身翻到我们的船上。

小船抖了两下，我身形不稳，慌忙抓住船舷，却不想握住一处温热，吓得我睁大眼睛望过去，竟是一只手压在了我的手下。

“船舷有倒刺，你的手如此细嫩，要是被刺伤了，可就不好了。”谢扬朝我笑笑。

他笑得，很好看。

……

那次泛湖只是个插曲。

我再见到谢扬的时候已是年关。

我不爱宴席，听平溪说御花园的梅花开了，其中还有北邦进贡来的绿梅，裹着冰雪开的时候像是玉雕的一样。

我心里痒痒，甩开婢女，裹着斗篷就去了御花园。

不想雪下得实在是大，远远望去到处都长得一样，走着走着我就迷路了。

大雪天，又是行到了冷僻处，根本不见守卫。

眼看着朱墙走到尽头，是个冷清宫苑，好像有人影走动。

我快步走去，想要去问个路，却见几个穿着破烂的女人，披散着头发在园中，有的嚎哭，有的尖笑，有的瞧见我，直接朝我扑了过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事情，我吓得一声尖叫，丢下灯笼转身就跑。

雪地湿滑，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中间不知道摔了几个跟斗，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

拐角的时候我正撞在一人的怀里。

只听那人惊喝一声，似乎也是吓了一跳，半天才惊疑唤道：“秦小姐？”

……

后来听谢扬说起那雪夜的遇见，他说自己当时从宫宴上逃出来想透透气，没想到就给自己惹上了个大麻烦。

说我那天就像个小乞丐，可怜的像是被整个世界给抛弃了一样。

光着脚，鞋袜都跑丢了，小脸上眼泪和雪花冻在了一起，头发乱成一团。

那个众人口中顶顶尊贵的相国千金，竟有如此狼狈凄惨的一幕，还正巧给他碰上了。

他说，那时瞧见你哭着拽我的衣角，我突然就想让你拽着一辈子。

我脸一红，捡起一块莲子酥塞到了他的嘴里，“那样狼狈的事，以后决不许再提起，若让人知道，我一定再不理你了。”

我以为，那是我一生最狼狈的时候，在无助绝望下遇见谢扬，他护着我离开风雪，是我幸福的开始。

却不曾想，彼时人生还有百种凄惨，那样的幸福，才是所有无助绝望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