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宏伟最近上了大火，起了一嘴的泡，说话都有点不利索。嘴角第一个泡往起冒的时候，他还有闲情逸致天天红霉素软膏抹着、绿豆汤喝着，可那管软膏还没用到四分之一，他就再也想不起来抹了。

他太忙了，忙着满世界地找设备、寻原料，忙得连吃饭的空儿都快没了，可前前后后、东奔西跑地忙了快两个礼拜，什么都没找着。前两天好不容易联系到上海的一家化工机械厂，要来了据说是国内最新设备的资料，结果韩苏明才看了两眼，就说不行。

“这套设备还不够成熟，操作步骤过于繁琐，就算是咱们的工人经过严格培训能够熟练操作，真正量产的时候，也会出现次品率过高的问题，这肯定不行。”

孙宏伟当然不会只听韩苏明的一面之词，他拿着资料找懂行的熟人打听，结果对方说的话比韩苏明还绝对，这下他不光嘴疼，头也开始疼了。

他当初想要揽下出口创汇的大半功劳，当着众人的面夸下了海口，说是让韩苏明一门心思搞研发，务必要拿出在国际市场上站得住脚的好东西，旁的什么都不用考虑，统统交给他来解决。

现在真到了要解决的时候，孙宏伟才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找设备就已经够难的了，国内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孙宏伟就托人到国外找，国外还真有，而且不少，就是那“万恶的资本主义”把谱儿都摆到天上去了，他们明明是花钱的大爷，却还是低人一等，别提多窝火了。

不过设备好歹也有个能买的地儿，原料却是更难，国外也不过是刚刚实现技术突破，自己都不够用的，更别说是出口了。

而这原料的问题根本就是孙宏伟自找的麻烦。

最开始的时候，韩苏明提出以中药提取成分作为新品研发的主打方向，“中药在世界范围内都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跟独特性，跟瓷器、丝绸一样，都是中国的标志性符号，我们正好可以依托这个概念，另外部分中药的提取技术也相对成熟，落地到规模量产不需要克服太多的难关……”

“苏明啊，我觉得你想太多了，把自己的想法给拘束住了……就困在一个圈圈里，不敢往外跳，咱们呢，先不要考虑那么多，放心大胆地干，你看啊，”孙宏伟说着从包里翻出了两本日文期刊，“……这个透明质酸你知道吧？”

“一种生物多糖类保湿剂，目前公认的最佳保湿成分，1982年首次在化妆品中使用，”韩苏明拿起其中一本，翻到了跟透明质酸相关的文章，“去年资生堂通过链球菌发酵培养法实现一定规模的量产，在此之前，透明质酸大都是从鸡冠进行提取的。”

“鸡冠？就是……那个鸡冠子吗？”孙宏伟边说边在头顶比划了一下。

韩苏明点了点头，“是的，其实牛眼也可以，这都统称为动物提取法。”

“……啊，对，就是这个，最佳保湿成分。我觉得是这样，咱们这次是要出口赚外汇，苏明你也说了，这国际上化妆品的竞争力还是比较大的，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尽量做最好的，你觉得呢？”

“我可以试试，”孙宏伟当时没想到韩苏明会答应得这么痛快，现在想来，他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等着看他笑话呢！

孙宏伟恨得牙根痒痒，他算是彻底明白了那句老话，可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却从来都不吃亏，可这回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的面子当然要紧，不过厂长的位子更要紧，他现在还指着韩苏明鼓捣出点能快速落地量产的玩意儿填空子，他这次牛皮实在是吹得太早了，省领导现在都在等着他出口创汇的好消息，真要是什么都搞不出来，他就彻底玩完了！

不过他总会缓过这口气儿的，到时候，他再慢慢地跟韩苏明算这笔账。

“厂长，您现在有空吗？我这儿有点事想跟您说，”孙宏伟无语地看向站在门口的石锦宽，突然很想看看他脑子装的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

“你看我这像有空的吗？”他正跟韩苏明、黄爱民商量新品的研发方向，结果那俩人十句话里头有五句他听着都含糊，又是增稠剂又是肤感的，心里的火已经要压不住了，“有事儿就在这儿说，藏着掖着的，你想干什么啊？不想干就直说，我不委屈你！”

“不是不是，厂长我不是这个意思，”孙宏伟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石锦宽也没法再遮掩了，“是……退货的事儿。”

“你一个销售主任，退货的事儿都处理不了，还得来问我？”孙宏伟语气不善。

“……是咱们这个月运到东北的那批蛤蜊油，”石锦宽越说越没底气，声都快听不着了，“都要退。”

“都要退？为什么突然要退？还是这种大批量的退！”孙宏伟跟他截然相反，说话的声调一句比一句更高，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黄爱民的脸上了，“美和建厂以来就没出过这样的事儿！”

石锦宽也是慌得不行，“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梨树区供销社的赵经理打电话过来，直接就说这批货不行，数量跟质量都不行，比11月那批差远了，非得要退货，他说他要……”

“他说什么？”孙宏伟面色冷峻地盯着石锦宽。

“他说……他要南苑英姿日化厂生产的蛤蜊油，不要咱们美和的，”石锦宽边说边拿眼去扫旁边明显在走神儿的韩苏明。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英姿厂的蛤蜊油配方就是咱们给的，贴的牌子也是美和的，能有什么不一样？”孙宏伟嘴上替英姿厂说话，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可是那个赵经理就是在电话这么跟……”石锦宽还没说完，就被孙宏伟给打断了，他转身招呼秘书，“小彭，把电话牵过来，咱们就在这儿给赵经理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电话拨过去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喂，赶紧，别墨迹！”

孙宏伟给吼得一愣，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赵经理，是我呀，美和的孙宏伟……”

“哎呀，是孙厂长啊！您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最近厂里生意不错吧？我听说那个什么面霜都买到上海滩去了，真厉害啊，看得我都眼馋，要不我也想弄点到我们这嘎试试，兴许也能卖挺好，就是有点贵，出厂价能不能打个商量啊……”

石锦宽眼看着孙宏伟张了好几回嘴，都没逮着空说话，赶紧伸手把话筒接了过来，“……那个赵经理啊，我石锦宽，我们厂长打电话过来就是想问问您那批蛤蜊油的事儿……”

“……怎么着，不样换啊？那不行！你们这一批比起上一批，可不是次了一点半点。”

“不是不换，我们厂长就想问问，这批货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我先说一条吧，11月份那批，一盒子里头能有七八十个蛤蜊油，这回倒好，一盒子里头连五十个都不到，你这玩意儿让我怎么整……”赵经理本来就响亮的嗓门突然又拔高了一大截，办公室的人都给吓了一跳，“你嘎哈呢？那两眼珠子是干鸡毛的，没看见那嘎达有冰啊，瞪眼儿往上走，走后门啊，见天彪呼呼的……啊，石主任，你接着说！”

“……哈哈，”石锦宽干笑了两声，不过心情却轻松了不少，“赵经理，这都是误会，咱们美和的蛤蜊油啊，是按照每大盒的总重量来计算的，就是不管里头有多少个，总重量都是165g，最新一批的蛤蜊油您看每盒的数量虽然少，但它个头大呀，装的也多，正好能多卖钱……”

“领导呀，你们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这年月买蛤蜊油的，谁不都是穷得叮当响。您这大号的蛤蜊油是看着大，可它一个得卖一毛五，这中号的一个才一毛钱，而且这里头的玩意儿其实也没少多少，可这省下的五毛钱，可够好几天的饭钱了。”

石锦宽跟孙宏伟面面相觑，赵经理在电话那头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也不光是大小的事儿，我这一会儿也说不清楚，领导您这么着，就把这两批蛤蜊油往一块儿一搁，您就知道到底是咋回事儿！”

美和的蛤蜊油仓库有的是，英姿的也不用特意去取，每个月曹英都会特意送一批过来检验质量合格与否，孙宏伟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两盒子蛤蜊油，脸色相当不好看。

英姿厂的那一盒，蛤蜊油在里头排得横是横列是列，蛤蜊壳的大小颜色都差不多，一看就是特别挑过捡过的，标签也贴得板板正正，怎么看怎么漂亮得劲。再看美和的那一盒子，蛤蜊油乱七八糟地扔在里头，有的油都漏出来了，个头也是有大有小，标签贴得歪七扭八，别提多凑合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抬头问道。

周云海直接让他问懵了，“……没什么事儿啊，咱们美和的蛤蜊油一直都这样，都是合格产品。”

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觉得英姿厂把蛤蜊油弄成那副鬼样子纯属闲得不轻，就几毛几分钱的玩意儿费那么大劲干嘛。

“一直都是这样？还合格产品？周叔，咱们美和可是国营大厂，现在还不如它一个乡镇工厂生产的东西好，现在客户闹着要退货，您还觉得自己没错？”

“能用不就完了嘛，”周云海还是死鸭子嘴硬，“谁知道那个曹英跟谁学的这些花活儿，咱们美和从生产蛤蜊油的那天，就是这样！”

孙宏伟无奈地叹了口气，“周叔，您让我说您什么好啊，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的这种老思想现在要不得了！现在的情况是从9月份开始生产的蛤蜊油得全部返厂……您先别急，我知道您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样，我找个人帮您的忙，总行了吧？”

黄爱民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心说这忙可不好帮，一车间的工人年纪都不轻，个个都是难啃的骨头，帮这个忙掉层皮都是轻的。他扭头看了一眼对此全然不上心的韩苏明，忍不住替他庆幸，要不是这次新品研发催得急，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八成又会落在他的头上，

汪副厂长向来不管闲事，办公室主任顾及太多又压不住周云海……难不成要找曹英？黄爱民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就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怎么说也是停薪留职的人。

他在心里正翻来覆去地筛选合适的人选呢，孙宏伟却一巴掌拍在了他肩膀上，“周叔，咱们黄副厂长是既懂技术，又有管理经验，帮着您再合适不过了！”

黄爱民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能落到自己头上，他半张着嘴看向孙宏伟，孙宏伟冲他笑得异常坦然，像是一点私心也没掺杂其中，“老黄啊，这两个月你就辛苦辛苦，帮着周叔培训一下车间的工人，然后监督一下蛤蜊油的出品情况，这回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