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姿厂开工之后，曹英清闲了不少，又赶上蛤蜊油大批供货的时候还没到，她便把大半的精力都放在工人的培训上，制作蛤蜊油的流程跟操作明明非常简单，可曹英却让工人一遍一遍地学、一遍一遍地练，每周还要定期抽查考核。

别说那些没规矩惯了的大姐大婶，就连许菲菲都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

“往蛤蜊上贴了标签还要规定位置？连浆糊抹多少得写清楚？英子，你这太细了吧，”许菲菲现在特别想回兴华百货当销售员，要不然回美和的生产线也行，在曹英这儿，她这个技术指导不光要教那些笨手笨脚的工人，还要写出一套什么标准什么流程。

“是标准作业流程，英姿招来的人都没在工厂干过，咱们得弄一套操作标准出来，让他们连想都不用想，直接就能照着做……”

“你又是书上看的吧，我跟你说，这书上写的不一定都对，”许菲菲对于曹英的某些理论知识很不服气。

“不光是在书上看的，苏明也是这么建议我的，”曹英边说边在已经列好基础操作流程跟注意事项的笔记本上，又添了几点细节。

“……你们两个还说这个呢？”许菲菲有点惊讶。

“就什么都聊嘛，你跟宋卓……”曹英注意到许菲菲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宋卓的工作性质不一样，肯定有挺多事儿不能往外说。”

“……对，好多事儿都不……不能说的，”许菲菲勉强笑了笑，其实她心里知道，宋卓不是不能说，是不想说。

因为她听不懂。

明明都是中国话，可有些话从宋卓嘴里说出来，她就完全听不懂了。开始的时候宋卓还笑着说她傻得可爱，后来那笑就变成了苦笑，又过了一段时间，宋卓跟她在一块的时候，就再也不提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了。

上礼拜六的时候，他俩逛完了公园，送她回厂的路上，宋卓一直有点魂不守舍。

“怎么了？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跟我说说呗？”许菲菲挽着他的手臂笑盈盈地问。

“正经事儿，说了你也听不懂，没什么好说的，”宋卓说完这句，自己都愣了。

他紧张地看了一眼许菲菲，许菲菲脸色并不算好，可台阶给得还挺漂亮。她像是没有察觉到这句话背后可深可浅的意思，像往常一样，使小性儿地捶了宋卓胳膊一下，然后背过身去等着他哄，宋卓偷偷松了一口气，照旧是几句软话跟保证，就让许菲菲展颜。

许菲菲知道自己该多读书、多学习，宋卓是正经大学生，还是省领导面前的红人，自己只是勉强上完了初中。她为此也上过美和的夜校，却更加肯定自己不是学习的那块材料，脑子根本就拐不过来弯儿。

韩苏明跟她说有什么不会的随时都可以来问自己，她真问了，韩苏明也教了，而且教得耐心十足，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是许菲菲脸上挂不住，又觉得累，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就没再去了。

夜校有不少她这样的，不过也有坚持下来的，听说黄爱民一把年纪还隔三差五地去上英语课，不到半年的工夫已经认识好几百个单词了。

曹英不了解内情，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英姿厂的事儿耽误了她上夜校，着急忙慌地催她回厂，“我可不能耽误你上夜校，这是大事儿，我去跟厂长说，加个人跟你倒班儿也行啊。”

“……这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夜校什么时候去上都行，另外我就是上着玩玩，又不是想考中专、考大学的。”

“我还以为是因为宋卓……”曹英没说完许菲菲就懂了。

“你不是也没上大学，韩苏明还是留洋回来的呢，都没嫌弃你，他宋卓凭什么？”许菲菲下巴颏儿都快扬到天上去了，“他还能因为这事儿蹬了我啊？他要是真敢这么干，我就敢在省政府的大门前坐着哭，说他是始乱终弃，是现代陈世美！”

许菲菲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觉得宋卓肯定不会瞧不起自己，可现在她有点摸不着底了。

“……这是怎么了？跟宋卓闹矛盾了？”曹英关切地问道。

“就是一点小事儿，反正都是他的错……”许菲菲用力地把自己歪七扭八的字划掉，“咱们接着说你这个标准，你那都是想当然，就算都写出来，他们该不会还是不会啊！”

曹英笑着摇头，“标准作业流程只是第一步，这么说吧，它就相当于是……双卡收录机的说明书，只要有了说明书，不管你之前见没见过双卡收录机，都能翻录磁带，咱们这个标准作业流程的目的也一样。”

“……就跟美和一样，老带新、师傅教徒弟不就好了嘛，”许菲菲可怜巴巴地看着曹英，她手底下的那面信纸被她写了划、划了写的，黑乎乎的一大片，几乎没几个字是能用的，“实在不行，我在你这儿再多呆上一个月，保证把他们都教会了，还不行嘛！”

可怜她都这么委曲求全，曹英还是不答应。

“曹英你变了，”许菲菲气呼呼地瞪着曹英，“你现在整个儿一万恶的资……”

许菲菲话截断得太快，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从英姿厂开建那天起，南苑农场就有人明里暗里地说曹英是什么资本家，还有人趁着天黑拿红颜料在车间外墙上写“打倒资本家”之类的标语，甚至还有人给上头写举报信，许世明就是其中一个。

昨天她回家的时候，就正好看到许世明趴在桌子上写什么“雇工即剥削”、“‘七上八下’的标准不能丢”，许菲菲当时就笑出了声。

“您这也要举报曹英是吧？我都忘了跟您说，我现在跟曹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您最好在信里多写写我的事儿，到时候还显得您大义灭亲不是？”

“……好了好了，我写、我写还不行嘛！”许菲菲郁闷地另起一行，边写边小声嘀咕，“……那个标签，就贴在蛤蜊壳的中间……嗯，偏下一点？然后……用多少浆糊……这个，降、酱……曹英，那个‘浆糊’的‘浆’怎么写啊？”

“……我觉得还是你说我写吧，这样可能会稍微快点。”

“早就应该这样了，”许菲菲立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把桌子让给曹英，“……这个浆糊嘛，你就写用一指甲盖吧，当时我师傅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指甲盖？”曹英停笔看着许菲菲，“这标准也太含糊了，指甲盖有大有小，到底是算大的还是算小的？”

许菲菲简直难以置信，“不是吧英子，我记得你不是这么抠门儿的人啊，当初我借你那点钱，你可是死气白赖地把本钱跟利息都还我了！”

“这不是抠门不抠门的事儿，这是标不标准的问题，这样好了，咱们现在就去拿个蛤蜊壳试试，看看标签贴在哪儿最合适，再试试蘸多少浆糊贴得最牢。”

“别开玩笑了……你来真的啊？你就饶了我吧！”

曹英当然没饶了许菲菲，她死拉硬拽许菲菲花了小一个月的时间，总算把蛤蜊油的标准作业流程弄了出来，从最开始的蛤蜊壳采购到最后的成品出厂运输，可以说是事无巨细、无一疏漏。

“你别说，这么看着还真挺有成就感的，”许菲菲边说边帮着曹英把已经印好的纸抽出来，顺手又整了整下头的白纸，旁边的桌子上还有她的脚边，已经摆满了油印好的标准作业流程。

“印到第几页了？”曹英负责印刷，那台从农场借来的油印机质量不大好，弄得她手上都是油墨，她只好扭头在肩膀上蹭了蹭快流到眼里的汗水。

“……最后一页了，再印完这张就齐活儿！”许菲菲兴奋地撞了撞曹英的肩膀，曹英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拿起来墨滚，在蜡纸上慢慢地滚了一遍，然后抬起纱网，最后一页印好了。

“英子，你这十本标准操作手册可得千万锁好了，别让人给偷了去，”许菲菲一边把理好顺序的手册装订好，一边忍不住嘱咐曹英，“……对了，还有这些蜡纸，一会儿我就找地儿都给烧了。”

“咱们自己留九本，剩下那一本，我得给美和过去，”曹英用力搓着手上的油墨，结果根本搓不干净。

“凭什么给他们啊？这是咱们自己弄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许菲菲完全不能理解。

“英姿怎么说也是挂靠在美和日化厂下头的，咱们钥匙私藏了，将来会让人说闲话的，”曹英把脸盆里的乌黑脏水泼到了门外，重新打了一盆干净的水招呼许菲菲，“你先稍微洗洗，我去弄点煤油回来。”

“你弄煤油干嘛？”许菲菲不解地看着她，伸手就要摸肥皂。

“你先别使肥皂，这油墨能溶解在煤油里头，比肥皂洗得干净。”

曹英跟韩苏明说好了今天要去看他，正好把手册也一块儿捎过去，她还特意挑了本印得好的，许菲菲看在眼里，忍不住瘪了瘪嘴。

“对了菲菲，其实我还有一件事儿想求你帮忙，”曹英锁好了办公室的门，转头接着说，“厂子现在还缺个会计，你问问你……”

“曹厂长，咱们厂里缺会计啊，那您早说啊，我就懂会计啊！”严凤霞正好从车间出来上厕所，一听曹英说的话，也不肚子疼了，眉飞色舞地就开始毛遂自荐。

“你懂会计？”曹英疑惑地看着她。

“那当然，您知道的，我大哥是李家埠供销社的会计，干了都十好几年了，我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跟着学过几……几个月，什么做账啊打算盘的我都行，您让我试试，我肯定出不了岔子！”

许菲菲一脸不屑地看着严凤霞，还学了几个月？真敢说啊！曹英不知情，她可是门清儿，严凤霞当初跟着她大哥学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回了南苑，说扒拉算盘珠子扒拉得头疼，算数算得脑仁疼，还是在家里呆着舒坦。

“凤霞，这会计没点真本事可干不了，”许菲菲忍不住开了口，“这天天跟钱啊账啊的打交代，要是少个一分两分的还好说，要是差个万八千的，你赔得起吗？”

“这说到赔钱，那还是许大叔有……”严凤霞阴阳怪气的回呛还没说完，就被曹英的问题给截断了，“你真学了几个月？”

“我至于编瞎话骗您嘛！”严凤霞看起来诚恳极了，“您要是不放心，那就让我试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头，只要账目上有一条出了错，你就开了我，我指定没二话！”

“英子，你还真让她干啊，”许菲菲怎么也没想到曹英居然答应让严凤霞试试，“她肯定没安好心！”

“既然没安好心，那就算是这次不答应，她也会想别的办法，还不如让她试试，等她发现什么油水都捞不着，也就消停了，”曹英狡黠地看着曹英，“刚才话我还没说完，你帮我回去问问你爹，愿不愿意到我这儿当会计？”

“你是不是疯了？让我爹给你当会计？那你还不如用那个严凤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