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台上，一人睡得正香，旁边还有一个酒坛子。这位船员名叫方为，是曹氏海商队的老人了，若说起来，除了沙罗的资历在他之上，其他人都是要退一射之地的，连现在的杂事王子右都不及他，在船员中积威甚深。也是因着他经验丰富又老道，沙罗才安排他做丑时到寅时这班值夜。

曹令如拎起酒坛，晃了晃，发现里面还有半坛酒，凑到面前闻闻，一股酒气直冲鼻腔，差点教她也跟着醉一下。这么烈的酒，在值夜的时候喝，曹令如简直不知道方为是故意挑衅还是作死。气到极点，曹令如反而更加稳当，莲步款款，来到方为身边，直接倾斜酒坛，将酒倒在方为脸上。

方为沉梦正酣，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水浇了个临头，一激便醒了大半。眼睛不待睁开，就听见旁边笑意吟吟的清越女声询问“方老大，睡得可好”。方为迷迷糊糊的开眼，就见到曹令如在自己头顶温温和和的笑着。方为顿时愣怔，一时连起来都忘了。

“方老大，能否移步下去？不少人在一楼会事厅等着方老大呢。”曹令如说得客气，却只站在瞭望台旁盯着方为，不见他动身是绝不肯罢休的。

方为脸上酒水冰冷，被风一吹全凉透了。瞭望台高，风愈加的大且急，扑到方为身上，只觉得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虽则到了现在早到了占城附近，天气温度其实快赶上泉州春夏之际了。站起身，方为恍恍惚惚，来到瞭望台的爬梯旁，俯身下看，海上浪头远远的拍在船体上，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晃得刺眼。方为再回头看看曹令如，却只见曹令如客客气气的做了个请的手势。方为便知道，自己完了。深吸口气，方为慢慢下了爬梯，心中转了几个圈。

理应排在方为下一班的小船员瑟瑟的看了方为一眼，就紧忙的爬上去。

曹令如对着小船员含笑鼓励：“多注意着些，辛苦了。”这才离开。

对于方为，曹令如一直知道他对自己颇不服气，却万万没想到，方为会疏于值守到这种程度。曹令如拎着属于方为的酒坛，在经过四层时将酒坛放在针房。又在针房将自己整理一番，才下到一层会事厅。

会事厅内，早聚集了不少人。沙罗、王子右、各船的火长和船老大，还有一些在船员中很有几分声名分量的人。倒是金全不在，他还在针房跟着星象修订航向。威海神舟的舵手和各船舵手以及旗手同样忙碌，跟着金全的直视掌船。

曹令如来到上首坐定，旁边坐着沙罗和王子右。各船火长分列两边，也都有座位。唯有船员们一个个的都是站着的，曹令如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准备座位。唯有会事厅正中，一个大大的椅子，正对着曹令如，被众人围在中心。

“方老大，请坐。”曹令如客气得很，半点没有恼怒怨怪的样子。

王子右痛心疾首看着方为，像是不敢置信这种玩忽职守的事情怎么会是方为做出来的。　

曹海出事之后，方为总觉得，再出海他起码也该做个副纲。说起来，连沙罗他都不服，一个大食番人，不过是仗着跟着曹东家久了些，就能被东家当做亲兄弟，压在他头上！凭什么？甚至方为都想过，市舶使大人怎会容忍一个大食番人做纲首呢？到时候纲首之位怕都要落在他身上。至于出海的人里必须有姓曹的，教曹令如那个小女娘跟着上船就不错了！谁成想，曹令如自己做了纲首，沙罗做了副纲，火长直接是曹令如另外找来的陌生人，杂事也被交给了擅长安排琐碎事情的老好人王子右。倒是方为，以前曹海在是什么待遇，现在依旧没变，只能总领船员，做个船老大。船老大是什么？叫着好听，却连二层的小舱房里的位置都混不上！

为此，方为堵得很，见了曹令如总爱冷嘲热讽两句，做事的时候也拖拉。不过他一直也没出纰漏，曹令如也不可能无故找茬。前些日子，曹令如吩咐他注意海流变化，夜间警醒些，若有情况必要及时通知她和金全。方为并非没有放在心上。跟着曹海跑了这么久，就算金全不说这事，他也是要注意的。然而这海流并不是随时都有的，方为虽是老船员，却并不是火长，对这些情况虽知晓但并不精通。盯了几天都没事，方为心里暗自算计着，大约那一段应该过去了。这一日，就没太上心。又恰好在赌博的时候输了不少，心里憋闷，便提着酒坛上了瞭望台。

方为也没真的想要多喝，半坛酒，连他往日一半的量都没有。却不知怎么居然喝得一醉不醒。威海神舟不怕风浪，船体摇晃得也不厉害，方为也就没察觉，依旧呼呼大睡，直到被曹令如泼醒。这事儿不对，方为琢磨着，怕是曹令如特意给他下的套！他赌博输的刚好，那半坛酒来的也刚好，就连夜里海流突变，都是刚刚好！金全的牵星术他听其他船上的火长说过，的确出神入化，看他对这段航程的熟悉情况，怕不比他们跑海商的来的少。既然如此，金全算准了今天会出事，曹令如便就便设计了他，理所当然。不然，怎么能给曹令如一个立威的机会，教她收服这些船员们呢？

方为暗忖，他就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而这些站着的船员，则是被警告的猴子。一旦想明白了，方为索性破罐子破摔，大马金刀对着曹令如坐下，仰着头看曹令如：“曹令如，想说什么就说，想怎么处罚就做！爷爷今儿个认栽！”

曹令如颔首：“方老大爽快人。今儿这事儿，是方老大渎职，各位可有异议？”

底下一片安静，无人应声。

“既然如此，只好请方老大暂时解了职务，禁在船舱里了。”曹令如笑笑，“倒是委屈方老大了，可这船上，到底得守些规矩。不必令如说，各位都是老人，自明白海上危机四伏，瞬息万变。这次还发现了，若是没发现，待明儿早起海潮平了，大家只当航向不变，就这么驶下去，是不是，等回了泉州，咱们一起上法场呢？毕竟，咱们这次出航，可是圣旨亲点，护送宣德使往大食出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