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金全这么问，曹令如终于从这些日子以来的恍惚状态里回过神来。她抬头望着金全，看着那张阴沉的脸，却没半点害怕，竟还露出个笑脸来：“金首领不如猜猜，为何？”

这才是掌管曹氏商铺的曹娘子。金全看着这样的曹令如，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自到了海上，曹令如就一直绷得紧，最初的几天还好，时间长了，第一次被困在海上的人产生了对没有尽头一般的大海的恐惧。那是在陆地上生活了十几年的曹令如所不知道的体验。紧绷的状态让曹令如没有在人前显出异样，但也让曹令如失去了可以调节心态的途径。唯有在他这个被曹令如知道身份秘密的人面前，曹令如大约是有些许安全感，才会显出恍惚来。大约也是因此，曹令如这几天在别人眼中看来都有些粘她，但除此之外，连沙罗都没看出曹令如的异样。

海上生活一成不变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也很容易将人逼得崩溃。金全并不想曹令如崩溃，只能自己开解她，尽管开解人这种事，从来不需要他做，生疏得很。幸好，一些需要动脑的问题，也能唤回曹令如的状态。

“曹娘子打理曹氏商铺，有口皆碑。商队的人对你有相当的认同，即便之前你没跟着一起去外番过也一样。在经商方面的才能，你比曹海更有威信。”金全来了船上这些日子，该看的自然都看到了，“然而船员，却不会因为你姓曹就服从你。一起出海是逼不得已，但到了海上，说得算的还是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火长，曹令如这个纲首只要上船来的第一天，就得被船员彻底架空。别说曹令如，就连沙罗，若是支持曹令如，那些船员也能教沙罗当个架子。

曹令如不由拊掌：“金首领果然看得恰切。”

“为何是我？”金全再问，“我不信你没有其他的人可以做火长。”泉州来往商船众多，想要讨口饭吃的船员也多，就算曹令如不能从曹氏海商队的人里选个火长，也可以另外雇佣一个。

“另外雇来的人能力如何，我怎么知道？”曹令如竖起一根手指。她自己不懂牵星术，无法考察。若是用了海商队的人考察，她又怎么确定考察的人没骗她，“二来，到了海上，我又怎么确定他会一直忠实于我？”她竖起第二根手指。一个火长，面对众多船员，他真的能保证不倒戈？即便不会倒戈，作为一个外来人，也只能沦落到与她一起被架空的地步。而这些问题，金全都不存在，“我信金首领的仁义，更信金首领的本事。”这船上还没人能牵制得住黑风岛的大海盗。

“你与海盗讲仁义？”金全挑眉。

曹令如但笑不语。若不是仁义，金全那日为何要从巴利多的手上把她抢走，亲自送回泉州？若不是仁义，曹氏船坞出事，金全何必带着人淌这趟水，保住威海神舟？若不是仁义，她头次去找金全谈交易时，金全怎么就非要跟在她后头一起去泉州，还不是担心她一个的海上安全，护送她么？桩桩件件，这大海盗一脸的阴鸷狠戾，心里却软得很。

“你胁迫我，与我交易，还指望我能对你用心，帮你掌控海商队？”金全不屑。他能跟着把这趟远航跑下来，就已经是最大的容忍了。

“无须金首领帮我掌控海商队。”曹令如嫣然，“金首领只需做自己要做的，就够了。”掌控海商队，自然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如此，才能真正的如臂使指，完成这次远洋航行。

金全点头，又问：“为何要学牵星术？”

曹令如哑然。

金全也不需要曹令如回答：“才出来十几天，就惦记下一次了？”

曹令如想说什么，又被拦了话头。

“别好高骛远，你现在的状态，连能不能到三佛齐都不知道！”金全盯着曹令如，目光灼灼，像是直接看透了曹令如的心，“你确定，你能在海上继续下去？”

“我……”曹令如想要申辩，又被金全截了。

“曾经有人在海上一个月，之后，跳船了。”金全说得轻描淡写，浑不在意的样子，“你呢？你能坚持多久？”他自问自答似的，忽然笑了，“当然，以曹娘子的心性，自不会跳船的。不过，什么时候恍惚了一下，挨得船舷近了一点，不小心掉了下去，你觉得，会不会有人能及时救你？”

曹令如脸色倏然变了。

“你是纲首，不是宣德使。”金全说得轻若浮云，云卷云散，天上连点痕迹都不会留下，然而其中的意味，却残酷得鲜血淋漓，“出海的时候，自然要姓曹的带队。然而海上瞬息万变，真出了什么事，谁也没办法。只要宣德使出使成功，究竟是谁护送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曹令如攥紧拳头，抿紧嘴唇。深吸口气，缓缓笑出来：“令如就说金首领心软，果然如此。不然，何必提醒令如这些？令如当真要多谢金首领厚爱。”

金全冷哼：“你若是出了事，我倒是高兴得很。没有你在，我自一走了之，何必拘在这船上不得自由？”说完起身便走。走了两步，却还是回头，加了一句：“在海上，你总得有一个发泄放松的方式。不然，你连三佛齐都到不了，就更不用说大食了。”

曹令如垂首用拳掩住唇畔笑意，才抬头仰望着金全，张着一双大眼无辜询问：“金首领可有什么发泄放松的建议？”

“你在船上建了市井，建了赌坊，还请了说话人和乐师舞师，一个小坊市都被你建出来了，你自己不知道如何发泄放松？”金全甚而感到不可思议，“你建了这些，不就是给船上的人消遣娱乐的么？”

“那金首领为何不去？”曹令如这些日子跟在金全身边，可看见金全从不沾染那些，只偶尔去街市上买点需要的东西而已。

“玩物丧志！”

曹令如跟着赞同：“令如也觉得如此。”

金全皱眉，显然发现曹令如又在给他挖坑。

曹令如的眼果然笑成两弯月牙：“金首领，不如陪令如切磋切磋如何？”

话音刚落，曹令如竟已从地上弹起，一只纤纤素掌探到金全面门，带起一阵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