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商船多，脚夫自然也多。他们挤在码头一角，拄着扁担，或站或坐。他们衣着寒酸，全是短打，大多赤膊，露出肩背上疙疙瘩瘩的腱子肉，被海风吹得黝黑发亮。每有船停靠，这些汉子就一拥而上，与船主人讲了价钱，便上船去担了货物下来，替船主人运送。货物沉重，挑在担子上，压在汉子们的肩头，深深的陷在肩膊肉里，他们却走得稳当，无论船上地上，皆是健步如飞。

一个蜜色的年轻汉子也裹挟在这些脚夫之间，跟着干了几次活。他的身材比其他人瘦削许多，个头儿高高的，颜色也不如其他人黑，就仿佛是牛群里不知怎么混进来的一只皮毛光洁的豹子，即便是同样的衣装，看起来也是比众不同。这蜜色汉子显见是新来的，与其他脚夫并不熟悉，不过埋头干活肯卖力气，又年轻力壮，不多废话，脚夫们倒也乐意抬举他。

趁着歇息的时候，一个壮年脚夫凑到蜜色汉子身边：“年轻人，才来的吧？以前可没见过你。”

“嗯。”蜜色汉子点点头。

“看出来了，有活就干，也不知道挑挑！”壮年脚夫不屑，“就刚刚那趟活儿，除了你，你看有几个去的？那人属铁公鸡的，才给几个钱？货物又重，恨不得把人榨干呢！”他指着刚刚靠岸的哈氏海商队和曹氏海商队，“瞧见没，那才是值得去干活的东家！曹娘子脾气好，只要不乱来，就是新手略有些差错，她也能容了，不会苛刻。不过啊，要真讲，还得是哈大官人出手壕阔！给他干活一次，顶得别人三次！你力气足，一会记得去抢哈大官人的活儿干！干这一趟，一天的钱就出来了！”

正说着，壮年脚夫见哈米尔的船都放下了舷梯，连忙扯着蜜色汉子过去，生怕去得晚了抢不到：“哈大官人，咱可是老熟人了！您知道的，我们这些兄弟身强力壮，保证给您的货抬得妥妥的！丁点瓷片都不带破的！”

哈米尔果然像壮年脚夫说的那般大方，直接丢了一串铜钱出去：“好好干，不会亏了你们！”

“多谢哈大官人！”脚夫们乱叫着，抓着铜钱揣好，兴冲冲的直奔哈氏海商队的船。

刚一上船，就被满船的东西迷了眼，那些外番运回的贵重货物满满登登，塞得到处都是。脚夫们还是被商队首领马波提醒，才恍然过来，急忙的抢活儿干。

蜜色汉子也不与人争抢，他站在原地看了一圈，正瞧见个小箱子，被不知什么人随意的丢在甲板上。他见无人理会，便准备将小箱子捡起来，跟其他货物摆在一起。只是他才弯下腰，手刚伸出去，那小箱子就把一个人拌了一下。蜜色汉子顿了顿，抬头，却见被拌的正是颐指气使的马波。

马波不耐烦的一脚将小箱子踹出去，箱子倾倒，黄豆大的真珠滴溜溜的滚得到处都是。那一脚差点踹到蜜色汉子的脸上，马波的鞋底几乎擦着他的鼻尖。蜜色汉子眼中浮上阴翳，却攥紧了拳头，按捺下来。

“哦哟！这真珠可都撒了！”壮年脚夫早看到了哈米尔和蜜色汉子这边的情形，生怕蜜色汉子得罪了哈米尔，连忙过去，满地的去捡真珠。奈何船上的船员毫不吝惜，随意踩着，嫌弃硌脚还会踢走，咕噜噜的就见着几颗真珠滚下船舷，滚落海里，连个水漂都没打起来。

“捡什么捡？赶紧的干活！”马波一脚踹在壮年脚夫的屁股上，“干得好了，走前都教你们抓一把！”说完，又笑着用大食话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什么。旁边几个大食裔的船员听见了，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壮年脚夫听了赔笑，也不捡了，抓着蜜色汉子找了个大物件两个人抬。

蜜色汉子听不懂马波的话，就问了壮年脚夫。

壮年脚夫嗤笑，小声：“说什么？说我们没见识，那么点的真珠也能看得流口水，跟猪一样！”

蜜色汉子听得皱眉，拳头嘎巴响了一声。

壮年脚夫瞧着蜜色汉子脸色不对，忙劝：“你管他说什么！给钱就行！他们给的钱多，我们就挣着！再说，他们不是说了么，活干得好还能抓一把真珠走！别看哈氏的看不上，可那些真珠拿出去，咱们一年的嚼用就都够了！”

蜜色汉子沉下气，埋着头搬运。

他手上正搬着的是一株珊瑚树，被帘子盖着，瞧不出真正模样。然而从手里的分量，和影影绰绰的枝桠形状，都可见是一株珍品。才刚下了舷梯，就听见旁边一阵喧哗，爆出巨大的喝彩声。

蜜色汉子不禁看向发声的方向，就见曹氏的海船上正抬下一根四尺来长的象牙。颜色纯白，亮得通透，在阳光下隐隐还带着几分浅淡的玫瑰色，无论长度色泽，都可称之为极品，难怪会引人瞩目。

马波也听见曹氏那边的声音，顿时不忿。他大踏步过来，一把掀开蜜色汉子搬运的珊瑚树的帘子，一棵红得璀璨四尺多高的珊瑚树就这么亮在人前。欣赏着码头上众人的惊叹声，马波昂首挺胸来到哈米尔身边，大声报告：“郎君，这次到三佛齐，恰好得了这株珊瑚树，您看看，是咱们自己留着，还是卖出去？”

哈米尔不动声色的瞥向曹氏那边，又似笑非笑的晲着马波。

马波脸上笑容渐渐有点挂不住了，心虚的低下头。

哈米尔这才看着已经被抬到他面前的珊瑚树，吩咐：“抬到后头去。出使大食的宣德使月底就过来，不管最终官家选了哪支海商队载使者出海，咱们都不能忘了表表心意。回头就把这株珊瑚树送给使者吧。”

蜜色汉子跟着人把珊瑚树抬下去了，却没再回返哈氏的船上，三转两转的钻进人群，找了个好地方看热闹。曹氏与哈氏在海上的时候就互别苗头，方才象牙与珊瑚树也对上了，怕都是曹氏故意的，不然那么大那么珍贵的象牙怎么不好好藏着，还明晃晃的搬出来？后头定然还有好戏看。

果然，曹海一手揽着女儿，只假做没见哈氏的珊瑚树，大声道：“如儿，象牙笨重，不好玩。这次爹爹恰好得了一对儿翡翠鸟！正好平时给你解个闷儿！”

曹令如眼波流转，轻声细语：“爹爹说的，可是真腊的翡翠鸟？听说，真腊最贵重的织物就是用翡翠鸟的羽毛织出来的。可翡翠鸟那么一点点，要取几百只才能织一条裙子。咱们朝廷不忍杀生，不是禁用翠毛吗？”

曹海大手一挥：“朝廷禁用翠毛，可爹爹带给你的是活的翡翠鸟啊！咱们可没杀生！你就当养了个鹦哥，逗逗闷儿就是了！”

曹令如轻笑：“那就谢谢爹爹了。”

翡翠鸟恰如其名，通体翠色，背毛茸茸如织，轻嫩得仿佛触手即化一般。

紧跟着翡翠鸟下来的则是一只孔雀，是曹海从占城带回来的，蓝缎子一样的羽毛，也不用人牵着赶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扑着翅膀来到曹令如面前，尾羽乍然而开，翠色的扇子扑面而来，一颗颗“眼睛”都是亮蓝色的，铺在尾羽屏上，炫人眼目。偏偏这孔雀还识趣，也不管别人，只围着曹令如转，炸着翅膀，亮着尾羽，恨不得把最漂亮的自己全部炫耀给曹令如才好。

曹令如看得噗嗤笑了，团扇掩住唇角，伸手在孔雀身上摸了摸，顺滑流利，教人爱不释手。那孔雀得了曹令如爱抚，开心得很，引吭而歌，声音嘹亮。

“这雀儿也是看曹娘子貌美，讨美人儿欢心呢！”旁边有人善意调侃。

曹令如大大方方的看向调笑的人，却不经意的与人群里一双狼一样的眸子对上了。曹令如微微愣了，半晌垂眼，手中只抚摸着孔雀。

也有人看得眼馋：“曹娘子，可能给咱们也摸摸看呐？”

曹令如轻笑：“想摸的只管来摸。只要，它肯给你们摸到手！”

有大胆的果然上前，谁知那扁毛畜生就像会认人，谁来都躲。年轻的女子来倒是给看，也不给摸。若是来的是个糙汉子，不但把屏收起来，那尖尖的喙直接就啄上去，能给人啄出个血洞来。

忽然旁边一声似牛似虎的沉沉低啸，嗡鸣在众人耳中，伴随着走路隆隆的踏地声，直震得整个码头都跟着一起颤，恰如地龙在脚底下翻了个身一般。孔雀吓得一惊，全身的羽毛都炸开了，尾羽开出的屏都能见着明显的颤抖，腿软得坐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哈氏那边刚牵下来的野兽，还没进入人们的眼中，就已经威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