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二十五年三月廿一日子时,肃羽城飞霜殿。

侍女拿着白玉梳准备为朱奕解下发髻，突然他不由自主攥了一下拳头，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不祥之感笼罩着他。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朱奕心想：“今天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千万别……”这个念头还来不及在他脑海里闪过去，浓重的血腥味就钻入他鼻翼。

“宣！”他站起来，快声喝令。旋即挥退侍女，重新系上腰带，朝着外殿走去。

玄灵均吃力地跨过齐平膝高的殿槛，就跪倒在门槛下，整个身子匍匐着。他用最大的力气撑起自己，喊道：“参见陛下，陛下……”还没来得及说完口中又喷出一口鲜血，他青灰色的巫袍血迹斑斑，上下每一寸肌肤都皴裂，鲜红色的肌肉在裂隙间清晰可见，血液不断从裂隙间涌出，他的面容已成了青年的模样，瞳仁也变成了幽幽绿色。

朱奕刚走进外殿，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去，御前管事原本侍立门边见状想要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大巫祝，朱奕做了个手势，示意管事退下。

玄灵均仿佛是被千刀万剐了一般，没有一处好的地方，甚至能看见白色筋骨。他看见朱奕的赤舄履离自己的鼻尖不过数寸的距离，欣然抬起头，血从脸色的裂缝不断渗出，滴落在汉白玉地板上。

“听我说，陛下……我早该动用血沥之术去占这天机！江陵地震，不是普通地震……我江陵郡自古以来就未曾发生地震……这是麒麟族神脉觉醒的征兆，麒麟族重现蓬莱了！”玄灵均喉中堵着一口血，说到最后一句话，哽噎了半天，整个人软在地上无法再撑起来。

朱奕脸色大变，原本他还在气恼玄灵均竟违抗他的旨意搏命占卜，听到“麒麟族”这三个字，他顾不得君臣之礼，蹲下来问：“你再说一遍？”

玄灵均的头只是很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麒麟族，重现蓬莱。”

“这怎么可能！”朱奕双目间闪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慌，但他先对着身边的侍从喝令道：“全部都退下，立刻宣太医！”

“奴才遵旨！”魏管事领旨后，带着一帮太监、侍卫、侍女从飞霜殿撤出去，还不忘把殿门关上。

朱奕见人走光，才把玄灵均翻过来，让他平躺在地上，玄灵均整个人泡在血泊里，唇色发白，少年般的容貌已变做中年人，额头启明星的光芒衰弱了很多，他艰难地睁大眼睛望着朱奕，积攒着力气想要把话说完，但是他的灵力已经完全涣散，连呼吸都艰难。朱奕有些不敢相信，效忠于他四十载的玄灵均已经生命垂危，他不由自主地揽起玄灵均的肩膀，安慰道：“别说话，等太医来救你。”温热的血液让朱奕的手掌异常滑腻，登基后二十五年，他这双手已经有二十五年不曾直接触摸过这种腥咸的液体。

朱奕出神地想着麒麟族，那是个只存在于古老史籍中的神族，相传拥有最纯正的神之血脉。女娲补天，抛下剩余五彩石，五彩石化作流火降于蓬莱，遂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麒麟五族诞生。在传说当中，化成麒麟族的那些五彩石，采集自天界，故而麒麟生来就与天地万物相通。在五族混战蓬莱的时候，麒麟族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帝王天牧野，他联合其他四族，历经十二载荡平神州妖魔，故而五族推举天牧野为联盟首领，天牧野则正是建立了蓬莱第一个王朝牧野朝，世称牧野神君。

牧野朝千年后被玄武族推翻，因担心麒麟复辟夺取王权，下令屠杀麒麟族，百余年后麒麟族灭族，蓬莱三千年都不见其族人。甚至，很多人根本不信蓬莱曾出现过这么一个神族。

“牧天者，牧人心。陛下……杀了那个少年……”血如喷泉般从玄灵均身体里喷薄而出，溅了朱奕满身。玄灵均震颤了几下，突然双目通红瞪着朱奕，挣扎着握住他的手大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君子之泽……烽火燎原……蓬莱……天战……”随着一个字比一个字微弱，最后他缓缓倒在朱奕怀中，不甘心地想要睁开眼睛，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朱奕骤然脸色一变……君子之泽，而他所传承的朱雀王朝，名曰君泽。六百二十五年前，朱雀族打败其他三族建朝称帝，统御这片蓬莱大地，到他继位时，正是传了第五代，以宣明为年号，尊称鸿鸾帝君。

鲜血染红了朱奕的衣袖，那血红得就像朱雀的颜色，无比刺眼。他的每一个字，都刺痛了朱奕敏感的神经。朱奕试了试他的鼻息，丝毫没有玄武族特有的凉气从他鼻翼间逸出。朱奕麻木地放下他，一个锦囊从他手心里滑出来，朱奕捡起那个锦囊，外面缝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启于鹊山有难时。朱奕紧紧握着锦囊，已然知道里面的答案是什么，悲怆神色瞬间阴鸷密布，隐隐带着愤怒。

“启奏陛下，太医已带到。”魏管事在门外通报道。

“叫太医回去吧，把大巫祝送到太平阁，以金丝楠棺椁送还十方森林，葬沉悲沼。另外，宣舜华。”朱奕说罢，握着锦囊转身而去，不再看玄灵均的尸体一眼。魏管事推开侧门，低头走到大巫祝身边，用余光偷偷瞟向朱奕的背影，金丝凰纹朝服浸透了鲜血，他离开的步履那么安静，像落向远方的夕阳，没人能拦得住。魏管事服侍朱奕二十多年，从胤嗣府跟到这深宫里，太熟悉朱奕的脾气。闻着他向寝宫走的每一步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魏管事感觉有大事要发生了，命人赶紧去太平阁抬灵床来。

壮着胆子的小太监吃力地抓起玄灵均一条腿往上拖，魏管事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训道：“大巫祝的遗体尊贵无比，哪能这么亵渎。”然后他招呼站着没怎么动手的侍卫，命令道：“你们，全都过来，一起抬上灵床运出去。”

侍卫走过来，都对这个来自玄武族的大巫祝没有什么好感，毕竟非我族类。魏管事看他们扭扭捏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数落道：“你们一个一个还要不要脑袋了！大巫祝可是玄武王嫡长子，也不是你们这些人怠慢得起，要是惹圣上不快，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被魏管事这么一骂，大家才不情不愿地一起动手将玄灵均的遗体搬上灵床。

“一点眼力劲都没有！”魏管事半白胡子被气得吹起，这些小太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听话。

魏管事亲自给大巫祝蒙上白布，但白布很快就被血染通红，在月光下分外惹眼。但是来的时候，只有这么一块白布，走向太平阁的一路，好奇多事的妃婢奴侍纷纷打探是谁死得这么惨，有一些看到大巫祝血淋淋出现在去往飞霜殿的路上的人，生出各种各样的猜测。等灵床抬到太平阁时，皇宫里已经蜚短流长传遍了。

“莫大人，圣上有旨，以金丝楠棺椁送还十方森林，葬沉悲沼。”魏管事对太平阁掌丞朗声吩咐道。

莫掌丞赶紧跪道：“臣遵旨！”

“这就交给你了，务必办好，礼还故地。”魏管事语重心长地提醒。

“魏管事，敢问，这可是星躔台大巫祝？”莫章丞站起来，让手下将灵台抬进去，试探地问。星躔台除了大巫祝，还有七位德高望重的大侍徒，虽说大侍徒遴选自从各地三神殿中，有四位都来自玄武族。他不敢确定是否是大巫祝，还因为灵床只能用于觉醒神脉的王族之人，金丝楠棺椁更是比照国葬的规格，对于大侍徒而言这样的待遇太过僭越。作为掌丞，若丧事不合礼法，他也有责任谏言。

魏管事认真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切勿张扬，好生办事。”

一行人离去，莫章丞望着灵床上躺着的人，心里也打起鼓来，宫中死过无数人，还没有谁死得这样惨过，光要修容都得费好大一番功夫。大巫祝到底做了如何忤逆圣上的事，竟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