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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蜜漬葡萄
孙无终和沈容正苦着脸站在叶夕身旁。谢玄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缘由,摆手让两人先行退下。
“何时醒的?感觉可好?”谢玄走到叶夕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叶夕盯着他,“叶朝呢?”
谢玄抿唇,缓缓说道:“我已派人北上去寻叶朝,我保证,但凡一日找不回他,就一直找下去。”
叶夕脑海一嗡。建康街头的风,将她灌了个透心凉。
他会碰上贼寇吗?能不能全身而退?秋夜寒凉,他有没有挨饿受冻?叶夕脑海如乱麻,半晌才又说:“你的人可认得他?他颈上有个虎牙坠从不离身,他、他才十四,身量莫约……”
“已说过了。”
突然,背后传来一人热情的声音,“叶少坞主来建康了?幼度也不说一句!”
叶夕回头,来人拢着衣袖踱步而来。她认得,在枋头渡见过他,军士都唤他“郗参军”,他在晋军那个大人物身边说过什么,商队便被囚禁了许多日子。叶夕蹙起眉头,“是你?”
“叶坞突遭大难,桓公与在下得知后,深感悲痛。”郗超的表情写着难过。
“劳郗参军挂心。”叶夕答得不卑不亢。
“不如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寻个让叶娘子满意的住处,好生安顿下来。”郗超身材高大,半躬下身,俊逸的脸才跟叶夕平齐,笑得无比真诚,露出一口白牙。
“多谢两位好意,但至亲失散,我心乱如麻,我得去找他。”叶夕作揖一礼,绕过郗超,朝西篱门方向走去。叶朝不在,她不需要也没理由留在建康,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走得极慢,莫说走回颍川,就算走出城门,都不知能否再撑过一晚。谢玄叹了口气,跨步上前,“叶坞主让你好好活着。”
“他更让我护好阿朝。”
郗超也上前,“天大地大,你自己如何去找叶朝?”
“那又怎样,我一寸一寸找。”叶夕没有停步。
谢玄不再说话,径直疾步返身从车夫手中拿过鞭子。未等叶夕察觉,他一把擒住她的双手,紧紧捆住。
“你做什么!”叶夕一惊,却无法甩开束缚。
谢玄脱下披风裹住叶夕,把她举在肩上,三两步扔进了牛车。丢下一句“回别院”,他也飞快钻进车厢,待车走动,他才揽帘探出头来,“嘉宾兄放心,我定会处置妥当。”
牛车很快走远,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人,不断私语着方才所见。郗超蹙眉,抬袖走向街旁自家牛车。
车摇摆前行,叶夕被反绑双手,裹在披风中动弹不得。她不说话,谢玄也不说话,车厢里鸦雀无声。忽然一阵茶香袭来,她用余光搜寻,见谢玄斜倚凭几,正往案上瓷盏斟茶。趁他掩袖品茗,叶夕弯曲双腿,努力将指尖摸到靴口。还没得手,靴中匕首却被人飞快抽出。
“还给我!”叶夕一惊,奈何挣不开束缚,也无法起身,只好愤愤看向谢玄。
这叶氏姊弟真是如出一辙的犟脾气。谢玄睹了她一眼,倚回楠竹凭几,端详起这把匕首。木制匕鞘其貌不扬,刻有一枚叶氏印纹,匕身微弯,铸有一个夕字,也有细密的流云纹,泛着银雪柔光,他想起山河剑的纹理。
“还我!”
谢玄飞快把匕首回鞘,塞进怀里,“待你冷静,自然还你。”
“你!”见谢玄没有要还的意思,叶夕咬住嘴唇,冷冷道:“还我,我不出城了。”
“不行。”
“你凭什么管我?”
谢玄蹙眉,“意气用事,没有任何意义。”
她分明看到他眼里的一丝嫌弃,“我信谢公子真心想找他,但你手下却不一定。北境战乱,谁都不想久留,我不能指望非亲非故的他们尽心尽力。我无亲无友,我只能靠自己。谢公子毕竟不是叶家人,就不劳您操心了。”因为负气,她的恭敬格外刻意。
她的话绵里藏针,谢玄摇头,不再言语。
她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可她更担心叶朝。从那团粉糯的小娃娃来到叶坞之后,叶朝就是跟着她的小尾巴,从未单独出过门,他能保护好自己吗?娘病逝得早,她比叶朝大十二岁,是她这个长姊教叶朝读书识字,幼时夜夜哄他入睡。
过去每一幕融入骨血的温情,都在此刻变成锥心之刺。每耽误一刻,她便一刻无法安宁。
记得她刚醒来时,浮在河面不知漂了多久。等拼尽全力游上岸,只能摊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在树林中藏身了许多天,找到药草简单包扎了伤口,捡野果填肚子,还趁夜悄悄回到叶坞寻找。
贼人都走了,她的家,变成了一堆漆黑的废墟。
大火显然持续了好几天,残墟冒着浓烟,还有未熄的火星,地上堆满尸骸。叶夕伏跪在空地上,狠狠捏紧双拳。眼泪汹涌,分不清是浓烟呛人,还是心痛难忍。伤口在背后扯得生疼,不及这痛楚的万分之一。
码头的船不见了,看来谢玄已经带阿朝走了,叶夕稍稍松了口气。得尽早找到阿朝,再回来一起收拾坞堡残墟。下定决心后,她深深拜别叶坞,转身离开。
南下路上发起了高烧,她强忍着。一路上碰到不少流民,那些人为争口吃食,常打得头破血流,抢红了眼睛。她能撑到现在,全凭心中那股念想。
此时想起这些,叶夕趴在毡毯上,眼角滑出泪花,又赶紧在毡毯上蹭了去。眼泪并没因她的强忍而止住,反而越流越多,很快将毡毯濡湿了一大片。
明明不想哭的!去他的,这莫名其妙的体质……从小就这样,眼泪总是不受控制。有时一点小事让心头触动,都会莫名淌泪,一时还停不下来!平时就罢了,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想表现得如此丢脸。
车厢里半晌没有动静,也看不见谢玄的表情。突然,叶夕眼前出现了一颗蜜漬葡萄,修长的手指捏着它,蜜糖结成琥珀色外壳,包裹着晒干的葡萄,还拉出一些银亮的细丝。
叶夕漠然,也不看他。
谢玄突然把葡萄飞快塞进她嘴里。
“唔!”叶夕猛然瞪向谢玄,正待发作,蜜糖外壳忽被唇齿挤破,葡萄的清甜混着蜜香迸开。方才满嘴的苦涩,霎时被甘甜代替。
等叶夕嚼完吞下,谢玄又拿起一颗,她躲闪着说不要。他放回小案上的瓷盅,复又说道:“先把伤养好。”
叶夕把头偏走,舌尖偷偷舔了舔唇角上的蜜糖。车厢一角的玲珑香炉散出袅袅香气,跟谢玄房里那股清香一样。闻着闻着,被风吹凉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泛起暖意。
过了片刻,听到叶夕睡着的均匀呼吸,谢玄松了口气。幸好每年入冬时都要熏这种辟寒香,此刻正好起了作用。他又睹了一眼她身下被打湿的毡毯,转头看向车窗外的市井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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