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公子”是在巫朗离开不久，就来到了客栈之中的。

这一次，她非但依旧带来了诉求，更且带来了“欲寻合作的诚意”。

是的，文钰找来，还是要和唐剪合作。

上一次，她提出唐剪若想在诛心镇找到顾行途的死因，必须要和她这个“有能力的人”合作，这一次，她就带来了自己“能力”的证明。

文钰带来的，是一张告示，一张很旧的告示，一眼看去，便已经可以看得出它年代久远，而上面的字更验证了这一点。

那告示唐剪是见过的，而且可算是刻骨铭心。那赫然正是当年孙婆婆对林姑姑一言定罪时，张贴在诛心镇大街小巷的那一张告示。

——有服侍神佛者，不敬神佛， 败德而孕……

告示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斑驳，但是一笔一划早已经深深刻在唐剪的脑中，只一眼，他耳边仿佛便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诅咒声。

心中一时有些发闷，想起罪女湖畔文钰对林姑姑的偷偷拜祭，看着她手中的告示，唐剪猜不透文钰此时用意如何，心底却不自觉地升起了文钰已经记起自己的期望。

只可惜，文钰却让唐剪失望了。

首先，是文钰的眼神便让唐剪失望了。

唐剪看着文钰的眼睛——他看到文钰的眼神和表情都是淡定乃至淡漠的，她手中拿着那张旧纸，不曾在她的眼睛里染上半点波澜。

——文钰在罪女湖畔的表现，至少说明她心中没有忘记林姑姑的情义，她现在手持林姑姑的受难书，神态如此淡漠，只能是带着伪装，而这份刻意的伪装掩饰，只能说明，没有忘记林姑姑的她，绝对已经忘记了唐剪。

唐剪并没有表露自己心中的失落，他还需要知道，文钰为什么要带着这张告示来。

唐剪心中本对诛心镇这场事可能与当年林姑姑之死有关的那一份怀疑，因为李冰鲟的一番话也算打消了许多，现在文钰却又带来了这张告示，他只能猜想，这或许又是对自己原本怀疑的某种验证。

当此际，面对文钰，唐剪心中可谓波涛汹涌，但既然文钰淡漠疏离，他便也一如之前，面上半点不见波痕，只淡淡问了句：“却不知这是何物？林小公子带来此物，不知是何用意？”

他“不知这是何物”虽是虚言，但文钰是何用意，他确实完全猜不出来。

似乎是因为手里拿着那张告示，加之唐剪这一问，文钰面色终于也有了一分肃然，却到底并未露出哀伤之色。

“我说过，你若想在这诛心镇里，找出顾先生被杀的真相，恐怕还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的帮忙。当然，我就是那个人，而这件东西，就是我是那个人的证明。”

努力隐了自己面上流露的心绪，文钰又做出傲然之色。

唐剪知道，文钰这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她离开诛心镇的希望，所以才一心要在和自己达成合作这件事上努力。

他需要知道的是，那张告示，如何又成了文钰的筹码。

好在，文钰紧跟着已经给了唐剪解释。

首先，文钰给唐剪讲了那张告示的来历。那件在唐剪心上留着深深刻痕的旧事，此刻在文钰的嘴里说出来，又勾起唐剪心中无限感慨。

文钰讲述之时，唐剪的目光仍然一直没有离开文钰——他观察着文钰讲述那件事时候的表情，想从中窥破她的心绪，但是文钰幽幽说完，却似只是讲了一件和她自己完全无关之事，脸上依旧平静地没有露出半点波澜。

在文钰的讲述中，诛心镇那婆罗姆教，当年曾有一位圣女，原本坚忍虔诚，后来却做出大不敬事，竟然怀了身孕，因而触怒天神，致使诛心镇遭逢大难。大难之中，婆罗姆教孙婆婆求请神谕，写下那张告示，才使诛心镇人发现灾难根源，将那位圣女降罪沉湖，了了一场灾难。

罪女湖畔大石之后，文钰偷偷拜祭林姑姑的一幕，犹在唐剪眼前，文钰当时对林姑姑倾诉的言语，犹在唐剪耳边，可现在文钰淡淡地说起林姑姑的“罪事”，却似对林姑姑之死全然不以为意，让唐剪不由恍惚觉得，那一日罪女湖畔大石之后，对着林姑姑的亡魂喃喃低俗的，竟似并非眼前这文钰本人……唐剪心中喟叹，知道文钰虽然仍是一副单纯简单的样子，但毕竟已经不只是当年那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了。

而文钰固然藏着情绪，唐剪也不吐心声，听完了“故事”，便问道：“却不知这件事和在下所要追究的顾先生之死有何相关？”

而这个问题，文钰的回答也果然没有脱出他的预判。

文钰说：“当年，为了商议如何处置那位圣女，诛心镇曾组织过一个除妖委员会，顾先生便是其中之一，所以，今日顾先生死于非命，只怕……”她深深地看着唐剪的眼睛，顿了一刻才接着说下去，“会和当年那位圣女之死有些相关。”

唐剪目光之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疑：“莫非，林小公子是说，顾先生之死，是那位圣女还魂讨命？”

——既然文钰也是婆罗姆教中人，巫朗那般笃信鬼神之事，唐剪便想，文钰必然也不会例外。

不想文钰却偏偏微微摇了摇头：“也许，亡魂之外，事出人为也未可知。”

这句话却是出乎唐剪意料之中，唐剪道：“哦？莫非林公子的意思，是有人在给那位圣女报仇？”

——唐剪此前怀疑整件事有可能是有人在给林姑姑报仇时，实在想不到除了文钰之外的第二个人选，但设若文钰便是那个人，她又怎么会来帮唐剪找寻“真凶”？又怎么会主动暗示这件事是有人给林姑姑报仇？

唐剪心中实在捉摸不透文钰言语背后的用意，却不想，文钰却再次摇否定了他的猜测：“何必一定是有人在给那位圣女报仇？”

她的话明明已经指向这一点，她却偏偏否定了这一点，唐剪心中疑惑不已，只能求问。

“那却不知，林公子的意思是？”

文钰忽然目光一冷，忽然冷笑：“为何一定是给那位圣女报仇，你为何就不肯去想，这件事是是有人在给那位圣女腹中的孩子报仇？”

这却是唐剪完全没有想到的一个角度，唐剪心中登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潜意识中，竟从来没有将那胎死腹中的孩子当成过一个生命。

“何人会给那孩子报仇？”唐剪深深看向文钰的眼睛，他知道，文钰定要说出更加让自己吃惊的事情了。

而文钰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幽幽说道：“自然是那当年在那位圣女身上种下妖胎之人！”

唐剪心中更惊——此前这么多年，他实在不曾想过还会有这样一个人，甚至偷见文钰拜祭林姑姑之时，文钰的喃喃诉说，都没有让他想到这一点，直到此刻经文钰这样提醒，他才猛然惊觉，当然，当然该有这么一个人在！

接着，文钰便将“沉湖圣女”的故事又讲了下去，这一番再讲的，却已经是唐剪完全不了解的内容。

唐剪完全想不到，文钰竟说，当年那位圣女被沉湖之后，她曾亲眼见到，有个人竟打捞了那位圣女的尸体，并在尸体的肚子里，剖出了一个还活着的孩子！

而让唐剪更加想不到的是，文钰说，当年她看到的那个人，竟是老妖精陶五壶！

“当年那位圣女被众人沉湖，我后来偷偷去看，亲眼看到老太监陶五壶打捞了圣女的尸体，剖开肚腹，捧了一个还活着的婴孩儿出来。试问，如果陶五壶和圣女腹中孩子完全无关，又怎么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事情？所以，我便断定，那老太监必然就是在圣女腹中种下妖胎之人！”言及于此，文钰已经再也掩饰不住将激动的心绪浮于脸上，“何况，那位圣女本性善良，若不是有人害她，她又怎么会做出那种大不敬的事情？！”

唐剪的心绪也已经快要隐藏不住，沉声道：“陶五壶竟在那位圣女腹中取出了活胎？”

“不错，那该是一个活着的孩子，我曾亲耳听到他的哭声。”文钰眼中情绪复杂。

唐剪缓缓吐出一口气：“可既然那孩子活了下来，又何来给他报仇之人？”

“当时被陶五壶剖出来时，那孩子确实曾啼哭不假，但是之后陶五壶身边却不见有他，只怕是他到底没有活下来吧。”文钰幽幽叹息。

唐剪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耳畔悠悠，蓦地响起自己初归诛心镇那天，路遇陶五壶时，那老妖精预言一般的话语。

时值秋日，昼短夜长，文钰又离开后，夜色很快便浓了起来。

这夜是个难得的晴夜，也许，是因为唐剪心中的阴郁夺了天色的昏沉。

文钰的一番话，彻底搅乱了唐剪的心。唐剪并不怀疑文钰的话是她编出来的谎言，因为那些话还有当事人可以去验证，只是，他也不能就那么简单信了一切的根源，竟是陶五壶。

陶五壶或曾真的剖尸取子，或曾真的是当年在林姑姑身上种下妖胎之人，可设若他有意报仇，又何必等到今天？

更何况，设若他是种胎之人，当年林姑姑又怎么会宁愿身死，也不肯说出他来？

大石之后，文钰曾问林姑姑当年的沉默是否是一种抗争，静下来想想，唐剪实在觉得那并不是一个多么坚实的理由。

诛心镇这场事，终究只怕还更复杂的多。

文钰走时，唐剪心思一动，对她说出了李冰鲟所言，三叔顾行途被杀之前，曾惹得孙婆婆大怒之事。

这并不是唐剪已经完全信了李冰鲟那一番话，相反，他其实因为李冰鲟既然是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一个人，对他的话的信任本就有所保留，他之所以说出来，只是想看看文钰的反应。

——既然文钰一心想要跟自己离开，那么便说明她对孙婆婆，对自己的圣女之位并没有那么忠诚，也许，那正是源于她对林姑姑还没有完全忘记。那么，如果将杀死顾行途的嫌疑指向孙婆婆，她会作何反应？

只可惜，文钰在唐剪面前并不是文钰，而是“林小公子”，她掩饰的很好，没有让唐剪看到任何想看的反应。她只是略显吃惊地问唐剪，这样的信息，他是从何得来。唐剪故意笑言，是自己掐指推算，文钰冷笑，再不多言。

而唐剪也没有就孙婆婆是否可疑继续追问“林小公子”——既然文钰藏住了当时的反应，那这件事就只能看她之后的反应了。

话止于此，而后文钰也便离开。唐剪心中虽有期待，却也有一份失落袅袅地浮了起来。

心绪复杂，胸中滞闷，唐剪推开窗，想要透透气，举目看去，他发现，诛心镇的乌突突的天空上，竟是悬起了半个朦胧弯月。

白天折腾的久了，小毛子十分疲惫，早早就睡着了。此时或许是唐剪开窗进风吹到了他，他忽然在睡梦中发出一声虚弱的呻yín。

呻yín微弱，却暂时压制住文钰来访给唐剪带来的惊撼，让唐剪倏地重新想起一件事，一件自己本来时要去调查的事来。

唐剪想要去调查的事情指向一个地方——小毛子从晓眠斋发狂跑走之后，那座吓退了他，在他口中被称为“地狱”的宅院。

昨夜，小毛子冲到那宅院跟前便吓成那个样子，恐惧之态，甚至远胜在晓眠斋“见鬼”之时，唐剪不由怀疑，如果小毛子在杜府其实根本就是被人掳走的，那么那座宅院也许就是他被掳走后关着他的地方。

即使不是，那宅院也必有不正常的地方，必然给小毛子留下过极度恐怖的记忆，唐剪总是一定要去查一查才能安心。

可是如果赶去调查，就必然要将小毛子一个人留下，唐剪无法放心，这却成了两难之事。

在唐剪的纠结中，夜色渐渐更浓，一片浮云飘起，遮掩了那朦胧的半月。

唐剪看了看小毛子——他睡得很熟，似乎不会很快醒来，唐剪终于还是决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调查。

——事情总是要去办，唐剪知道，如果自己一时也不能舍下小毛子，自己将缚手缚脚，什么事都做不成。

那宅院的位置，唐剪已经记得很清楚。他没有选择通过楼梯走出客栈，而是选择了轻悄地越窗而出。至少，他要最大限度地避免有人知道自己离开了小毛子。

越窗而出之前，唐剪躲在窗口凝神观察了很久，确定并无人暗中窥探着他们的房间之后才最终动身，所以甫一落地，便使出最快的速度奔向那宅院所在方位，只在片刻之间，就已经来到了那宅院的后墙之外。

一如之前，宅院里还是静悄悄毫无声息，黑压压全无半点灯光，恍若一座空宅。唐剪在墙根下静听片刻，提气纵身而起，轻悄无声地翻进了院子当中。

墙内该是这所宅院的后园，如马六死的那夜的黑云隐没的后园一样，这个后园里也种满了影影绰绰的树木，落叶满庭，尽管唐剪的脚步已经落的极轻，还是无法避免地发出了叶碎之声。

穿过林木，唐剪来到了一座房屋之下，他翻身上了屋顶，小心观察，发现内院也全无灯光人声，这院子，好像确实就是一座空宅。

唐剪当然不会因为表面情况就大意，他轻轻揭起一片瓦，甩手扔了出去，静夜之中，瓦片落地的碎响分外响亮，但却没有在院子里激起半点回响。

唐剪这才决定轻身下地，他落在一处天井，隐在廊檐之下，观察一周，发现每一间空屋都没有锁着门。

随机选择了一间推门而入，一进门，唐剪立刻嗅到一股扑鼻的木屑气味，接着，他看到了屋中影影绰绰横着的几个巨大的黑影。

那些黑影方方正正十分古怪，唐剪小心走过去，发现那竟是一副一副打好的空棺材。

眉峰微蹙，唐剪终于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竟原来是朱衣巷里邻近半钱堂附近的杜命棺材铺。

到底是离开诛心镇太久了，之前只因为是在后墙外看到这宅院，唐剪竟丝毫没有发现它的本来面目。

唐剪还记得棺材铺的掌柜杜命，他记得杜命是个瞎子。

虽然他小时候几乎没有接触过杜命，但毕竟作为一个会做棺材的瞎子，杜命也算是诛心镇里一个奇人，所以唐剪才记得他。

怪不得宅院里全无灯光，因为作为一个瞎子，杜命也实在并不需要灯光。

但是……唐剪猛然想到，杜命是个瞎子，可他不是个聋子，自己的投石问路，是否真的完全没有惊动到他？

唐剪的心陡然提了起来。

——另外，如果这棺材铺真的就是小毛子被掳走后关起来过的地方，难道掳走小毛子的竟是杜命？他又为何要掳来小毛子？他是为己还是为人？

——抑或，小毛子尖叫这里是地狱，只是因为这里是个棺材铺？

唐剪心中瞬间涌满疑问，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他更放轻了脚步，也更加快了速度，小心地，一间一间屋子，一副一副棺材地去看，去查，去寻找，终于，在一间屋子里，他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密室。

能发现这个密室，倒并不是唐剪多么观察仔细，心思敏锐，而是他得了阴云遮月后浓稠的黑暗的好处。

——那密室的入口是在一面墙壁的夹层密道之内。如果是白日光明之时，人观察事物自然用的都是眼睛，那墙壁夹层反而极难被人发现，但因为唐剪在黑暗中视力受阻，他便不自觉地开始用身体的其他器官来代替双目感知，因此他得以在绕行那房屋之后，发现那一连排三间屋子外围的步数，竟比三间屋子内部步数少了许多，于是他一间间认真仔细地勘察，终于被他发现了进入墙壁夹层的暗门，并在突破那道暗门之后，发现了隐蔽在夹层密道中的密室。

这密道和密室的存在，越发说明了杜命不是个普通的安分的瞎子。唐剪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不会很容易对付的对手。

在那密室里，唐剪晃燃一支火折子，又发现了几具棺木。

杜瞎子实在是个勤劳的瞎子，他竟然打出了这么多棺材储备着，唐剪不由去想，莫非他也和陶五壶一样，已经预知到诛心镇将会死很多人？

从外表看，密室里的几副棺材，和外面那些房间里的棺材毫无二致，但是，它们既然被特别放到了密室里，自然也就说明了它们的特殊。

唐剪很小心地检查了那几副棺材，还好，棺材里并没有藏着机关消息，但是，却果然藏着特别的，让唐剪后背发冷的内容。

唐剪万万没有想到，那几具棺木中躺着的，竟是那天被恶鬼杀死后悬尸牌坊，后来又自己脱离了束缚，在诛心镇高歌夜游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几具行尸！

那晚，唐剪和巫朗跟着行尸穿街过巷，到底跟丢了它们，却没想到它们竟然睡在了这里！

难道……这就是行尸们自己寻找的归宿？又或者就像小毛子喊的，这里便是地狱？

这里当然不是地狱，唐剪知道，这几具尸体上面必有玄机，他仔细地检查了几具尸体，于是，他在几具尸体的颈后都发现了同一样东西——一个形状古怪，但他并不陌生的小小烙印。

看到那烙印时，唐剪就像看到了一条条正从尸体皮肤下钻出来的小蛇，只觉得心尖颤栗，浑身都有了不适的感觉。

“怎么会？”唐剪心底惊惶发问，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也没有谁能给他的心声做出回答。

其实，对于那个烙印所指向的情况，唐剪心中本已经有了准备，但他还是在看到这些类似铁证般的烙印时，感到了强烈的心悸和震惊。

他已经猜到过事情可能是这样，他发自真心地不希望事情是这样，但现在，事情终于成了这样。

至于事情为什么最终成了这样的原因，不是此刻就能想明白的事。既然已经有所发现，这里也便不宜久留，唐剪稳定心神，转身准备离开，这时，他听到了一丝微若惊尘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