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朗离开之后，唐剪便回了客栈。客栈的伙计很忠实地守着小毛子，却不是守在他身边，而是守在客房门外。

见到唐剪回来，那伙计立刻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长出了一口气：“客人您可回来了，小毛子等不见你，真是折腾的要命。这小毛子以前跟着郑老三，也是个很乖巧胆小的孩子，郑老三疯了之后，他就不见了，怎么现在也成了一个小疯子……”

心里大概抱怨了很久，所以伙计一开口便说的多了。不知为何，听到伙计称呼小毛子是“小疯子”，唐剪蓦地便有些不悦，看了那伙计一眼，目光淡淡，登时堵住了伙计的嘴。

“看我，看我，这是说了些什么？您别见怪，您别见怪！”一僵之后，伙计赶紧赔笑，“客人您快进去吧，小毛子可是等您等的太急了。”

唐剪便不多言，正要推门进入，小毛子在里面听到声音，已经急忙开门出来，一下子扑进了唐剪的怀里。

这孩子想是从来无依无靠，如今得了唐剪的承诺，已经完全把唐剪当成了真正的亲人。

唐剪心中叹息，更起无限爱怜，深知“大哥”二字，已有了太重要的分量。

说来也是神奇，唐剪十几年漂泊浪荡，也不是没有结交过朋友，却没有哪一个真正走进了他封闭的心，可这小毛子却让他心生怜惜之下，轻易便放在了心中；而小毛子胆小怕人，却也轻易将从没见过的自己当成了亲人，唐剪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缘分的力量吧。

巫朗许了会来找唐剪，之后这一天，他却并没有出现。唐剪知道，他受了伤，也是需要疗养的，但仍是不免有些心焦。

回到客栈之后，他曾细细回想巫朗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回想巫朗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把巫朗摆在凶手的位置，去倒推他如果是凶手，这般接触自己，会有什么意义，最后，他便在这样的回想倒推里，越发减轻了对巫朗的怀疑。

巫朗如果是凶手，他今日所说所做，可说是毫无意义。

将巫朗排除嫌疑之后 ，唐剪也曾想过自己再去找红绳，描述巫朗画中女子的模样给她听，但想到自己描述，毕竟不如直接将画像呈现出来对红绳造成的冲击大，而且描述过程中，也会给红绳足够的时间稳定心神，预备谎言，便终于打消了念头，决定还是就等着巫朗。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其实也觉得根本不必再去试探红绳。

一来，是他相信巫朗，在巫朗并不可疑的情况下，那幅画出错的可能性不大；二来是不管巫朗画的对与不对，红绳九成都是见了鬼影的，所以纠结那幅画上的女子到底是不是红绳所见鬼影，意义也已经不大。

若说有意义，倒是沈秋星未及说完的那件事也许更有意义，但当时情况下，关于沈秋星提到的事，他既没来得及去问红绳，也没来得及询问巫朗，只得留待再见再提了。

却不知，沈秋星口中的可疑之人，又到底是鬼是人？

一天的残余中，等待巫朗的时间里，唐剪就只陪着小毛子在客栈里，倒难得地过了一个宁静快乐的夜晚，而小毛子在唐剪身边，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快乐才彻底呈现出来，明亮的大眼睛，时时笑成了月牙弯弯。

唐剪想过再去逍遥院，但是他最终还是没去。他却不知，在他的脑海里盘旋着逍遥院的时候，逍遥院里有一双愁眉，微蹙着，也在锁着他。

只是，那于心中焦虑地思想着唐剪身影的，却并不是惊弓之鸟般的姐儿红绳，而是逍遥院里另一位姑娘，逍遥院的头牌姑娘，绿蔓。

逍遥院的生意，在诛心镇这狭小之地，自然素来是不甚红火的，哪怕是在宋四娘出事之前，也是一样，一月中倒有半个月，姑娘们只能闲着看点闲书绣些娟花。

然而，独独这位绿蔓姑娘，却总能超于逍遥院所有姐妹之外，几乎日日都能为宋四娘赚些钱财。以至于宋四娘总拿她来敲打其它的姑娘，平白让她成了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究其原因，并不是绿蔓姑娘恩客众多——虽然往日她确曾恩客众多，但自从突然有一位公子看中了她，她便再不被允许再接别客——而是因为，她那位独独属意于她一人，三天两日之中，总要将她接出逍遥院，接到一个秘密的所在，百般恩宠的客人，实在舍得在她身上使金使银。

原本，宋四娘是抱着吃定了那位公子的心的，却哪里想到，自己原来并没有多少寿数享福，而绿蔓姑娘也是一样，往日之中，她再也没有想到，那位公子对自己的恩宠，会因为宋四娘突然出事，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算起来，陪了那位无公子也有年余了，绿蔓远比别的人更清楚，无公子最不喜欢看人一脸忧愁。

无公子说过，他来找她，本只为了人间欢乐，若被他看见忧愁，她就变作了寻常花柳，半点不值得他的喜爱了。

可是，自从无公子连续多日不来，她的脸上已经无法不染了厚厚的忧愁。她也想保持娇柔春色，可是，她实在压不住心间那层层叠叠的不安。

尤其，是日间那位唐公子忽然造访之后。

虽然那位唐公子来时，绿蔓一直只在自己的房间，但是她也能猜到，他一定是为宋四娘的事情而来。这几日里，她也已经听到了风声，说有顾先生的一位侄儿，叫做唐剪的，回来在追寻杀害顾先生的真凶。

顾先生死于何人之手，绿蔓是不知道的，但宋四娘的死，她却觉得自己心中可能有了正确的怀疑。

镇上的人都在传说，顾先生的死，和宋四娘的死，都是同一个鬼魂作祟，她实在担心这种传言击中了真相，因为，她实在不想那位唐公子，因为追查顾先生的事，却揪出杀死宋四娘的“鬼魂”。

“绿蔓妹妹。”

绿蔓姑娘这里正在烦忧，耳畔忽然传来了红绳呼唤她的声音。

呼唤声入耳，绿蔓心里就是一紧——自从宋四娘死了，逍遥院里资格最老的红绳，就将自己当成了逍遥院的新主人。因为往日的缘故，红绳一直看她不顺眼，这几日又不见无公子再来，红绳已经渐渐要按捺不住欺负于她的心了。

但红绳的呼唤，绿蔓可是不敢不应的，她急忙收起一脸愁容，答应时，红绳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

却不想，并没有推门直接进来，红绳在门外巧笑着，竟说了一件让绿蔓霎时心花怒放的事情。

红绳说：“妹妹快出来了，无公子派人来接你来了！”

第二天，唐剪决定去找巫朗。

秋日多雨，诛心镇更似雨城，前日被雨湿了的街巷还没尽干，这天一早，天上忽然又积起了雨云。

天还未尽亮，唐剪在客房里便听到了一阵远远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号哭声，那是个妇人的号哭，唐剪猜测，那必然是阮山郎妻子冯氏的哭声。

小毛子也听到了那哭声，他在哭声里慌张起来，在房间里四处寻找躲藏之地，最后干脆钻到床底下去，任唐剪怎么哄，也一时不敢出来了。

唐剪又心焦起来，便又想起了巫朗。

——巫朗没有来找自己，或许，自己该主动去探望一下他吧？也不知他被女鬼所伤，现在恢复如何了。他也算是因为自己才受伤，自己本就该去看看他的。

唐剪还记得巫朗说，有事找他，就去镇北晓眠斋。他等了一段时间，等那远远的哭声终于消失，等到小毛子终于安定下来，才把他从床底下拉出来，带着他一起走出了房间。

唐剪和小毛子是在雨后出发的。

雨后的空气又清冷了许多，走在街上，青石砖的湿气透过鞋底直侵人体，就像无常命运对人生的倾轧，让人难以忍受，又无从抗拒。

唐剪性格沉郁，最容易受这样天气的影响，小毛子却似有了唐剪就有了阳光，仍哼着歌儿蹦蹦跳跳分外开心。

可惜，他们走了不久，忽然有一个怪人大喊大叫地追着他们跑了过来，看到那个怪人，小毛子一下子从开心掉进恐惧，缩着脖子躲到了唐剪身后。

那是个模样非常古怪的人，头颅巨大，瘦骨嶙峋，皮肤松弛，垂坠如衣——那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卧驼山下拍死阮山郎的怪人。唐剪这时也当然已经确定，这怪人正是那个自己疯了又打疯了小毛子的杀猪屠户，郑老三。

小毛子已经躲了起来，但郑老三还是看到了他。“哇啦哇啦”地叫着，一直跑到了他们跟前。

唐剪目光凛凛，护住小毛子，盯着郑老三，还未开口，郑老三已经指着小毛子叫喊起来：“你这挨刀子的小畜牲，你竟敢把少爷喂猪，你……呜呜呜……我的儿啊，我的儿！你这个小畜生，我要打死你！”

他这样叫着，赤红的眼睛竟滚出泪来，跳起来就要动手，小毛子惊惶无状，吓得几乎要撒开唐剪拔腿而逃，唐剪只能紧紧地将他的手握在手中。

“郑屠户，你的孩子不是小毛子害死的。”唐剪拦住郑老三，沉声说道。

“怎么不是？就是他，就是他这个小畜牲把我的儿子喂了猪啊！你是什么人，你滚开，让我打死他！”扑击抓打小毛子的同时，郑老三哀声号哭起来，想是想起自己的儿子，心中也是无限悲惨。

于是，他便这样又哭又叫，又抓又扑，样子疯癫可怖，力气大的惊人，唐剪一只手竟险些拦他不住。

唐剪虽怨郑老三打疯了小毛子，但心中对郑老三所遭逢巨大不幸也自有一份同情，并不愿就对郑老三施出煞手，但郑老三纠缠不去，小毛子也经不得被他一直吓，唐剪无奈，只好叹息一声，做出了下一点重手的准备。

可就在这时，郑老三这个疯子却突然又惊叫一声，从疯狂扑抓的状态瞬间转换成了无比恐惧的状态。

只听他“嗷”地一声怪叫，一下子跳了老高，然后瞪大惊恐的眼睛四下看看，忽然没头没脑地夺路而逃，只留下一串“哇哇”怪叫。

疯子毕竟是疯子，所做作为全无常理。但他既然自己跑走，对唐剪和小毛子来说总归是一件好事。

只是经他这一吓，小毛子又已经陷入极不稳定的状态中，看来已经不方便带到晓眠斋。

唐剪叹息一声，只好先回头，打算将小毛子重新送回客栈，没走几步，却又听到一阵奇怪声响，循声去看，看到远远街头，慢悠悠走过了老太监陶五壶。

小毛子对陶五壶显然也充满恐惧，虽只远远看到，也吓得立刻又依在了唐剪身上，身体不停颤抖着，口中喃喃地重复：“老妖精，老妖精！”

他的眼神甚至已经开始在恐惧和凶狠间变换，就像又要变成他那副疯魔野兽的模样一般。

好在，陶五壶只是远远走过，并没有向他们这边看上一眼，驮着他的血滴子，幽幽地走去了郑老三逃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