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老郭雇了一辆车拉着媳妇儿的尸体和一副上等的棺椁回到郭村，好多村民出来看。老郭一语不发，直接把媳妇儿的尸体拉到坟地，连棺村都没用，挖坑埋了。

将近半夜回到家里，等儿子睡了，老郭才呜呜地哭出声来，我和邱宝安慰了他半天。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院子停着的那具棺材，噼啪掉眼泪。

好一阵子，老郭抹了抹眼泪，拿着铁锹，进了老母亲的房间，东看西看，最后在那口老木柜下面看到了几堆新土，于是把木柜挪开，又小心翼翼地向下开挖。

半小时的工夫，土里现出一缕白发，等到把周围的土全都清干净，才露出来一具老人的尸体。尸体浸了水，只要一动就会有水冒出来。经过这段时间，已经快要腐坏了。

老郭直到这时，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泪眼模糊地喊了一声“妈！”，扑通一声跪到坑边。

这应该就是他老娘亲没错，这个明明没有痴呆却硬要装成痴呆的老人，死前是受了多大的苦呢！

当天夜里，老郭把老母亲的尸首用棺椁盛敛了，准备第二天下葬。

一切收拾完，我们重新在老郭家睡下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三竿，后半夜了。我们在堂屋睡的，因为老郭说两边的厢屋不能睡活人了，不吉利。

这几天我觉得特别累，一点也不像是我在自己家小村庄的时候，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是有多恬淡自然。

一出江湖，没想到就有这么多的纷纷扰扰。而且一桩一件，竟然都跟色事粘边，我既觉得无奈，又觉得长大到底是一件幸事还是不幸，也有点蒙了。

至于看卦求卜，我用我的罗盘小试牛刀，也算是验证了爷爷对我说的话，阴阳术数，万事万物都相克相生，相衬相通，只要用心，就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太累了。

闭上眼睛，我想要沉入另外一个世界。

可是我的左眼却一跳一跳地觉得有些不安。刚刚闭了一会儿，像是要睡着没睡着的状态，忽然觉得左眼剧痛，我立即睁开眼，疼痛消失了。

原来我还是在老郭家的土炕上。

邱宝睡得很实，老郭也没有动静，他儿子更像一只小猫一样盘在他身上。那孩子只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但还没有完全明白这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我轻轻一闪身，就从炕上来到了地中间。

窗外还是一轮圆满的月亮，清凉清凉的光一点点弥漫开来，很有梦幻感。

直觉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一次不会又有吐水的老妇人吧？”

这次没有。我朝院子里打量，院子里很干爽，没有一片一片的水洼，也没有反射回来的碎玉一般的月光，就连睡前摆在院正中的那口棺木也消失不见了。很整洁。

透过窗玻璃，我朝东厢房望过去，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一个人影弯着腰，好像在忙伙着什么，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心里却明确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有点不对。

老郭媳妇儿已经死了，郭老太太也已不在人世了，应该是这样没错呀，可那窗子里的影子和有些昏黄的灯光，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不行，我得过去看看。虽然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害怕，我还是壮起了胆子。

正想着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了东厢房窗外。

透过窗户向里面一望，我顿时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只见老郭媳妇儿背对着我，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弯着腰，左手揪着一缕白发，右手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塑料壶，壶底朝上，向下灌着。

她面前的那个人也看不清楚，但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谁了，肯定是郭老太太。

偶尔我还能看到一双满是细纹的老手，在空中盲目地抓着，但都被老郭媳妇儿灵巧地躲开了。老人的两条腿狠命地蹬着，一只鞋已经掉到了炕边的地上，脚上只穿了一只破了洞的袜子。

两个人扭打的声音从屋里闷闷地传出来，昏黄的电灯把老郭媳妇儿的影子打到墙上，就像一个不顾一切撕咬人类的猛兽。

“我让你看！让你听！让你装疯卖傻！”

老郭媳妇儿低声咒骂着，手上的动作没停，一阵闷闷地咳嗽、而咳嗽的同时还不断有水灌进气管的挣扎的声音在老郭媳妇儿的咒骂声中传出来。

不一会儿，老人不动了，她咽气时那种咕噜噜的声音特别大特别刺耳。

老郭媳妇长出一口气，回手把白色的大塑料壶扔到旁边地上，这时她转过身来，飞快地凑到窗边。

那张脸一下子贴到玻璃上，警觉地朝我站着的地方看来，吓得我慌忙蹲下身体，躲到堂屋投下来的暗影里。

那就是老郭媳妇儿，吊吊着的眼梢，青色的眉毛，只是本来应该是一张完整的脸上，此时却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口子。随着她每一眨眼，还不停地往出渗血水，在脸上一道道地向下流着。

啊——！我一声惊叫，醒了过来。邱宝被我吵醒了，老郭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了。我还模糊中听见他喊了一声，“妈……妈……。”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这汉子不会在梦里还在寻找他老妈妈的下落吧？

邱宝侧过身来，看着我，低声问，“小苏师傅，你怎么了？”他的呼吸热热的，盖住了秋夜有点凉的空气。

我说，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邱宝说刚才看我胸口起伏得厉害，脸上的表情也很扭曲，就像看见了什么怪物。

我心想，那可不就是一头怪物嘛？那就是一头置老人于死地而后快的怪物啊。

第二天我和邱宝没等老郭给老母亲出殡，就告辞离开了郭村，继续逢山寻路，遇水过桥，风餐露宿，晓行夜住，向南进发。

有些事情我没告诉邱宝，邱宝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他只是觉得这郭村的事情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他似乎是有了一个结论，阴阳师傅鬼事多，跟着我应该还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告诉他也别抱太大希望，鬼事看多了，伤心也伤神。

他只是憨憨地笑笑。没想到我这句话一语成谶，险些把邱宝的性命给搭上，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