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秣其人，《天卷》书记三句读。

生为凄草，生而雨露之滋，百岁，亭亭如人，有姣世之姿。元初恒年，历劫于莫仙。未成，莫因其惑侵地府，后陨。

寥寥数言，真真假假，荒诞一生。

莫羽生的手指在那一页顿了顿，而后干脆利落的翻了过去。

《天卷》之上，记录的都是已经死去的，给天地带来了严重祸患的妖神之类，可以说是给所有人神量身打造的反面教科书，执秣这个名字在这里面出现，有那么点突兀和不可思议，带着点惊异不定的笑点，执秣被放在‘红颜祸事’这个小分类里，大分类是三界异祸，文绉绉的短句边画着一支毫不起眼的碧色株草，看起来柔柔切切，不胜春风。

文曲星是天卷的书写人，这个白胡子老头十分擅长古体文学，十分之跟不上时代，总以简略为美，写着《天卷》写出了《列女传》和《二十四孝》的质感，十分之不易。

莫羽生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轻轻的笑了一下，又翻了回来，他耐心的勾着笔，一点点的将那图上的花绘出了一只芽。

其实，莫羽生此时的工作，应当是查阅卷宗。

他的这份活儿，是文官里最不清闲的活儿，负责联络三界，掌管着‘天条’，通常来说，莫羽生自己的仙格，是同天条绑在一起的，他是天界规则的化身，负责处理所有‘界外之事’，听起来很是高大上，但是其实简而言之，就是个玉帝嫌麻烦，把莫羽生一个人变成了私人小法院和处决人，三条两头的往各界跑，如果发现了天地人间有什么不对的情况，动辄就要自己处理解决，有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化干戈为玉帛的，有直接拍死的，颠簸劳苦，在其他的清官看来是莫大的操劳，如果莫羽生没有成仙，像这样加班加点还心力交瘁，约莫早就过劳死了。

莫羽生不觉得心力交瘁，他近来的脾气不怎么好，于是化干戈为玉帛的耐心少了点，直接伸手胖揍一顿的几率变大，托了这个脾气不太好的福，莫羽生近来的业绩相当不错，处理事件的效率大大增加，文官传旨的时候还代玉帝夸奖了一番，将他归位后自封的那部分法力送还了。

莫羽生下界历事，是为了反省赎罪，千年前酒疯那么一闹，地府那么一闯，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做了这些事儿，就算是玉帝，也要多几分心眼儿，来仔细考量一下罪责的定夺，执秣仙子自坠殒命，莫羽生没有什么大反应，足见其心悔过，原因种种加上王母说情，莫羽生之后只是被罚了下凡历十世，尝人间百苦，断肠滋味，十世后重归天庭，自己封了自己百分之五十的神力，封在了玉帝的凌霄殿前。

于是莫羽生做回了执法使，甚至还官升一品，做了执法总使，执法使是个铁饭碗，总使是个金饭碗，不但牢，还油水甚多，执法使同天规等寿，与天不老，因而，也所有仙人都想去蹭一把的美差。

卷宗室里有两个灯油仙子，穿着橙艳艳的衣裳，在莫羽生面前化成了两个少女的模样，长发如云，鬓间一枚灯芯的钗子，登时让这个看起来密不透风的地儿亮堂了不少。

“仙君在寻些什么？可有小仙能帮寻的？”其中一个看起来十六七的女孩行了一礼，悄眼看了似乎正在无所事事的涂抹书本的莫羽生，他们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仙君是谁，但对方仙力不弱，霞光云岚，想来也不是一个一般的神仙。

“无事，只是寻着一份近百年来的山水变图，麻姑动作频仍了些，地界的妖和神的力量一时都有些受损。”

“若是在寻地界的卷宗的话，还请这边——您方才查阅的，是天界的卷宗了。”

“甚好，”莫羽生点点头，桃花眼上笑意漫漫，美到让两个女仙都自惭形秽的脸上带了侵略性的美感，但是青衣若素，又沉稳了几分，一向心如佛山的灯仙不自觉的烧了脸，只低下了头：“请上仙随我来。”

“若是没有你们带路，几百年再没登过的卷宗室，怕也是要在这里迷路了。”

“仙上曾来过卷宗室？小仙与您，不过初相识。”

“经常。”莫羽生低低的笑起来，眼尾艳红上挑，只一双眼睛，就尽覆了湖光山色，水墨画似的妖佞：“你们不过五百余，我上次来这里，约莫是千年前了，只是今日再踏进，看到了当时未曾见的书，书上有了故人的名字，不由几分感触。”

“什么书？”

“《天卷》。”

“……上仙恕罪。”

约莫十五六的少女闭了嘴，天庭几千年如一日，对于犯过的仙人们，处理都是相对固定的，莫过于下凡历劫，而后重归天庭，大过者削去仙骨，剥除仙格，成为凡人，十世不可修道——既是约定俗成的，就可以推测，这位面前的上仙，约莫就是历劫回来，见了物是人非，生出了几分感叹，到底也是个伤心人。

“无妨，我和那人，关系向来不怎么好，她从来不听我的话。”莫羽生笑眯眯的摆摆手。

卷宗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几千年几万年的卷宗都堆在了这里，但是仙人们的储藏方式向来高级，若是满了，再另开辟一个空间便是，卷宗室内的时间是停止的，但是神和仙身上的时间是流动的，所以才会在卷宗室里摆一个沙漏，每隔半个时辰，沙漏流尽，所有的仙都要离开。

灯仙另画出一个门，拉开后对着莫羽生行了一礼，内里有些微的谈话声传来，灯仙探了头，微微的欠身，对着莫羽生道了歉：“抱歉，仙君，里面已有了一个鬼仙……莫不帮您请他们出去？”

“哦？鬼仙开了天门，来卷宗室？倒也是少见，”莫羽生甩了甩袖子，一脸兴味：“不必了，我前去看看就是。”

天地不合，仙鬼不分，即使鬼仙是仙，但是于天上的仙来看，就要多了几分自豪和优越感，天覆地者，因而天上的仙总觉得自己比鬼仙高那么一等，于是他们素来不合。

灯仙也是这么觉得的。

莫羽生随意的走了进去，层层的朱墨梁栋间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卷宗的架台，起先是竹卷，而后是绸，纸，竹木还凝着苍翠，看起来只新不旧，停住的时间缩短了千年同千年的距离，不过于莫羽生来说，也无所谓。

他的时间停在了千年前，而后，从未轮转。

莫羽生随意的走，越往‘现在’的卷宗架台边走，翻书的声音就越明晰些，两人的对话也就更清楚些，一个冷淡的女声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莫羽生顿住了脚步。

“你的意思是，这些卷宗都翻完了，也没有发现S市出现了新的妖的话，就确定不是妖物作祟了？”

“是，人类的各个地界边都有执法者，他们所持有的力量比最强的地灵还要强上几分，不会有疏漏。”

清澈而又慵懒的男声低低的传了过来，语气略带无奈，莫羽生莫名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像是一根针，扎进了自己的肺腑里，空气都稀薄了起来，满腔的荒唐杂碎了莫羽生。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

——“有违天则，有违天选，有违人意，罚。”

——“有攻进之心，有人为之哀，有不失本心之乐——平。”

——“吾定汝，死罪。”

灼然激荡的话语一时间充斥着脑海，几千年沉寂的记忆忽而在一瞬间席卷而来，莫羽生错愕的停在原地，那个声音——

是——

——无法忘却的

莫羽生一片空白，泪水积聚在他的眼眶，他低下头，一大滴泪珠径直砸落在青色的衣袖上。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停住了，翻书的声音也消失了，他们似乎翻看完了那本名册卷轴，松了一口气，清冷的女声又道：“这么说的话，你们也不如神话里说的，可以庇护人？”

“虽然很想说可以，但是并没有什么用，拜我们也不能涨工资，我们不似听墙角的这位上仙，鬼仙的工资向来低的可怜——烧纸的人太多，易通货膨胀。”那个声音平缓，但是无论如何，都带了点贱兮兮的味道，莫羽生立刻收住，他捕捉痕迹的拢了袖子，拭去了面上的那滴泪水：“不如你们在世，多积积福泽，好下辈子用。”

听墙角的上仙朗步走出，全然不是偷听的样子，孟泊把鬼仙的司汤官服穿的松松垮垮，年轻不带倦容的神色很有些懒散，只是带着笑，于是寻常人看不出来，莫羽生着的碧青色常服同孟泊相比都显严肃正经，他看了一眼孟泊身边的女子，长发如水，不知里面穿了什么，外套着孟泊的黑色长罩，面容清丽，薄唇抿着，也正看着他。

是个人类。

如此展开，倒是也让莫羽生惊讶了些许，他想了想，而后开了口，说出了一句很符合自己现在的职业的话。

“卷宗室向来不可进外人，特别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