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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鱼媚子 四 琴弦
两根弦合二为一,一齐缠住剑身,来回磨蚀,银色剑屑登时落了一地。凤玉笙蹙眉,承影剑是她承袭的祖传宝贝,削铁如泥,火烧不熔,雷劈不折,这琴弦好大一股气力。
赫连赞此时拿出了些男子汉担当,只是失于鲁莽,赤手空拳便冲将过来,要去夺那根作孽的琴弦。
利剑般的琴弦忽的伸长一甩,他襟前衣物当即裂开大道口子,昭然露出一条足有一尺长的血痕。
赫连赞疼得倒抽凉气,依旧不放弃,明知不敌,又跑过来。凤玉笙一脚蹬开他,喝道:“别过来!”
外面人听到这声呵斥,知道有变,立马破门而入。甫一入内,众人有些许惊慌,凤玉笙道:“去给他看看伤势。”手中捏起诀,放出万丈烈火。
琴弦烧得噼啪,似乎还夹杂着女子低声而隐忍的啜泣声。而它动作仍旧不停,反而磨得愈加使力。
少焉,纤长琴弦烧得只余一指长,凄怨的哭泣声顷刻间喷发,转为凄厉哭嚎,堪比杜鹃啼血,空谷猿鸣。听得凤玉笙心头悸动不止,不禁开口阻止:“不必再坚持了,即便断了这一把剑,你的结局也难改变。”
它充耳不闻,硬撑着勉强能环住剑身的纤弱躯干,磨蚀几将断裂的利刃。终究,剑刃只余不盈一寸的黏连时,它先一步灰飞烟灭了。
执着,太过执着,凤玉笙心中暗叹几句,抽起残存剑身,朝着断弦琴劈去。
剑落,琴断,看似结束了,折损的琴重又自行拼接起来,发出几声笑,笑声入耳,骄矜而悲凉。
她再砍,剑锋所指处,却是平白碎了一张木桌子。
“琴身虽损,琴魂犹在。”这是临祭给她的解说。
寻常的物事存于世间久了,耳濡目染,也会像人一样,有了意念,假使这股意念万分强大,会很难消散,即便将原来那件东西千刀万剐,它依旧不会消散,甚而依附他物,继续坚守自己意念。
凤玉笙脑中如搅乱麻,揉了揉太阳穴,皱眉问:“那我永远除不了它了么?”
临祭补好剑刃,替过她的手,帮她按揉,“自然不是,让它心甘情愿说出自己的心结所在,放下意念,死得其所,方能全然消除。”
“心结?”凤玉笙愁眉不展,她未曾和琴精对过话,现下它又逃之夭夭,如何得知它的心结。
临祭轻轻舒开她眉头,问曰:“你想想,这两回它要杀人,都是因为什么?”
凤玉笙转着眼珠回想一番,自己这次,是要去帮赫连赞换几条新被褥,它便忽的冲了上来,上次在醉梅酒楼,据赫连赞所言,绿绮是要换些时新瓜果,二者看似无从关联,实则……两次的事情,好像都是要“去旧迎新”。
她横波微漾,猜测道:“莫非……它厌烦喜新厌旧之人?”
临祭双手滑到她腰间一紧,轻笑着对她耳语道:“果真是我的妻。”
凤玉笙心中暗暗有了主意,可依然忍不住思索,那要是多深的厌烦,才会痛恨到眼见别人扔一盘瓜果、换一条被褥都欲杀之而后快的境地。
“在想什么?”临祭不满她的分心,一把将她反扣在怀里。
凤玉笙微微抬头,眼波流转,促狭道:“我在想,本以为你就是世间怨念最深的‘怨妇’了,整天唠叨什么‘色衰爱弛’的话,不料竟有人比你还怨。”
临祭捏起她晕染烟霞色的脸蛋,佯怒道:“看来是必须教你清楚,为夫的怨念有多深。”
…………***…………
“都扔出去,这都是什么破东西,早该扔了!”
凤玉笙风风火火指点着府里侍从捐弃旧物,四邻八家都听得真切,还以为她府上出了什么大事,有的忍不住探出头来观望。
临近正午,侍从们整饬得愈发热火朝天,凤玉笙口中催促也是盛意不减,实则时刻留意着四周一丝一缕的变动。
对面,一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搬得疲了,直起腰来拭了把滴落汗珠子,又偷眼四下瞧瞧,见无人看着,拿出一把亮碧的玉梳篦头发。
凤玉笙看个满眼,正欲上前说她两句,却见她一根发丝极长,极韧,仿佛布满了灰尘……不对,是琴弦!
她健步如飞追赶过去,还是晚了些许——琴弦已先一步顺着发际没入她体内。
借了丫鬟的身子,它行动更加灵动轻俏,移步格挡之间,早将那些破铜烂铁尽数收入袖中。原本短浅平常的衣袖,竟变成无底深壑,仿若连绵万里河山都能恣意翻涌其间。
东西拿得差不多了,丫鬟斗得显了十分的疲态,粗喘几口气,衣袂一扬,遁去了身形。
凤玉笙跟从玉镯指引,步步紧跟。
然而跟到最后,满目只有干干净净白茫茫一片大地,四面接天,空旷得见不着一棵草,恍如隔世。
微风拂过,半空晕开一抹彩雾,簌簌,彩雾随风徐徐漫开,洋洋洒洒染出一方朦胧的蜃景,有名山大川四海汪洋,有落霞孤鹜烟波浩渺,亦有百尺危楼亭台轩榭,宛如从这世间另辟出一番天地。
倏忽间,凤玉笙被锁到一间蓬门荜户的屋中。屋里很黑,霉臭与潮气弥漫于空,窗户被横七竖八的宽木条钉住,隐隐透出几缕光,透过窗能看见屋外地上一丛丛枯死的彼岸花,以及远天不断漫延开的烟霞。
她暗忖自己应是入到蜃景之中了,倒真是奇妙,方才缥缈隐约的景物,现下竟这样厚实真切。
于是闻警地踱起步来。
这间屋子,规格不小,崇宏高大拟于天家。然里面的装潢委实寒酸,满地堆积着各式铺尘的旧物——泛黄的纸、积灰的碎瓦、磨损出破洞补了又补的褐衣……
房梁之上赫然赤露几根虫蛀的朽木,四周有一个个圆状小孔,是镶嵌过金珠玉石的痕迹,可惜,早化为乌有。犄角旮旯里几只蜘蛛散漫地结着网,不必营营,成群结队的青蝇就足以它饱食终日。
忽的,空寂的房中传出些微低簌的声响,凤玉笙机警地撤了一步,手指悄声按住剑柄。
再细听,又没了声音。
她稍许放松,又有点失落。
下一刻,又见腐蚀殆尽的鸾翔凤鸣纹屏风后闪过一片碧色衣角。那片衣角左右晃荡,最终立定在屏风撕裂的洞前,不再动。
她记起临祭说过要让它心甘情愿说出自己的心结,是以试探着轻声问:“你可否出来与我一谈?”
静默一阵,屏风后传来些响动,紧接着,两只淌血的断手一前一后从屏风下面弹了出来,血和着污泥,滋滋作响。两只手蹴鞠一样弹跳几下,落到凤玉笙脚面上。
她连连后退几步,却踩到软软的,随之传出“咦……啊……”的惨叫,低头一看,一颗喷血的心脏一鼓一鼓的,在脚下不息地呼吸着。
“啊!”她虽见过许多死尸,但从未这样踩过人心,吓得跳了起来,险些跌倒时,却落入坚实的怀中。
本能地又尖叫一声,想要搡开,抬头看去竟是临祭。
“又不告诉我。”临祭嗔怪,却暗自扯过白裘大氅,把她严实裹进怀里。
凤玉笙钻得更紧些,只露出一双眸子偷眼看外面情形。
临祭浅笑,向前面道:“出来吧。”
又一阵默然。她颓然的背影跌坐到地上。
“我也很苦。”她兀自喃喃,“我主人也很苦。”
说起它的主人,二人不由忆起冥宫那个半脸血疤的女子。
它忽的笑了,笑声很悦耳很明媚,但逾越那道浅浅屏风,仿佛看得出她绝望的泪水。
“你说,东西用旧了,用完了,便一无是处了对么?”看似在问,只是不待答复,它又痴痴地笑出声,随之屏障后冉起一点赤色光晕。
临祭轻轻扬手,光晕融入玉镯。
烈烈日头下,凤府的旧物杂七杂八堆在街上,穿红着绿的小丫鬟握着玉梳,偷眼四下看看,见凤大人不在,一同做活儿的小厮们俱满脸错愕地盯着自己,还三五成群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不就是一把梳子吗,没见过世面。”小丫鬟收玉梳入袖,暗自低笑,“一定是太好看了。”
凤玉笙艳发倾泻,轻解罗衫,慵慵枕在临祭腿上,摆弄起几天前梦草仙君给她的卷轴来。
有了第一怪驹跋的“贪婪”,第二怪獏兽的“狡狠”,加之此次琴妖的“忠诚”,已集齐了三种妖魂。
凤玉笙疑惑:“琴妖的执念那么深,为何它的魂魄不是‘念旧’或者‘执着’,反而是‘忠心’?”
临祭想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它主人吧,能让如此多彼岸花枯萎,她对回忆的执念才是最深的。所以琴妖不过是因为忠心,才会和主人一同悲伤而已。”
凤玉笙点头,又道:“每日那么多人捐弃旧物,它偏偏要杀绿绮,在刑部时它又老老实实待着不逃,好生奇怪,我感觉它像在跟着赫连赞,只是又不确定。”
“我亦有此猜测,”临祭见她眉头又皱起来,忍不住伸手抚平,“你莫多想了,日后总会明白的,嗯?”
凤玉笙沉吟不语,心里一阵闷苦,那琴妖并未真正想杀人,它只是一时愤恨,却暗暗保住了绿绮和丫鬟的三魂七魄,在它魂归九泉后,两人便好端端的回来了,可是它只能灰飞烟灭,永不能存。
长叹一句,她反手握住临祭,上去钻进他怀里,缓缓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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